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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大和王成把林浩拉到主席台正中，龙大还用衣服把林浩欲坐的凳子擦了又擦，才算任务基本完成了。开会时，林浩坐在正中，龙大和王成分别坐在他两侧。今天开会的秩序很好，大家听说上面要来检查，怕记不清楚要点而误事，所以一直保持着高度的注意力。林浩发言很简短，三五分钟就结束了；王成顶多也只说了十来分钟，就宣布散会了。会后的工作很烦琐。龙大和王成把林浩送走后，王成又根据林浩的指示找了几个骨干上作了详细分工，把主力分为三路：一路由黄一之带队，把检查队伍所走的路线修平整，要宽度一致，不见一根杂草；二路由黄为领头，负责全队的标语和专栏设置；三路由龙大指挥，把苕尖越冬、浮萍养殖、高产麦田三块实验地搞好。
三项工作中，最幸运的要算黄为，两天时间里，他冒着绵绵冬雨，用石灰写了五十多条山头标语；在全队醒目的墙上设置了二十五个专栏；在树间檐下拉了四十多条横幅标语……一时间，远远看去，分不出团结二队是都市还是农村。王成检查验收后得到了好评。
两天的时间里，龙大的实验地还没有初具规模。王成去过问时，都说龙大安排了就走了。王成有点冒火，四处打听龙大的下落，找遍了全队每一个地方，也不见龙大的踪影。王成回到家里时，陈英告诉他龙大刚才离去了。王成正要去追时被夫人拉住了，并贴着他的耳朵打喳喳：
“……你进屋就知道了。”
王成一进屋喜了，桌子上有一条“中华牌”香烟、两瓶好酒、还有些糖果什么的。王成急着追问：
“是哪里来的？”
“龙大送的呗。”
“他不办什么事，送东西干嘛？”
“听说这两天他手气好，打牌赢了。”
“哦……”
王成心里平息下来，冬瓜不磨磨西瓜，便去找黄一之算账了。他见到黄一之就嚣张起来：
“你们修的路很多不合规格，要返工！”
黄一之只是咕哝了两声：“大家都觉得可以了，我也感到修得不错。别说县干部来，就是省干部走也不会摔的。”
“你怎么这样糊涂？修路光是走哇？主要是讲好看，要能反映队的整体面貌，你们安心让领导来看杂草不成？”
“你说哪些该返工的就返工吧。”
“大部分都要返工。”
夜幕降临，山间的一切都消失在夜色中了，黄一之这个组的社员仍然在加班修路。他们只有一个念头：早点把路修好，等天放晴了好抢收晚稻。
第二天大清早，多日不见的太阳公公突然从东边的山尖上露出半边笑脸来。
黄一之站在场坝边上欣慰起来，长长地叹息着，自言自语说道：
“唉，今天总算可以抢收晚稻了。”
黄一之和许多社员早早就来到保管室的榆树下，等候着队长的安排。更有性子急的还把拌桶、挡折等收稻工具扛到了田边上，有的还跳进冰冷的水田里割起稻子来。不大一会儿，王成来了，今天他的神色很不好，浓黑的眉毛下，那枇杷核似的眼珠快挺出来了。社员们见状都毛骨悚然愔愔无语。王成走到黄一之跟前骂道：
“你们这帮饭桶，修的路还要返工！”
黄一之不敢吭声了。社员们却七嘴八舌的：
“修得可以了，架车都能过。”
“稻子生秧了，不收不行啊。”
“很多稻子倒了，泡在水里，都开始扉烂了。”
“队长，还是把稻子抢收了再返工吧。”
……
“不行。”王成坚决反对，两手叉腰，恶狠狠地说，“全部去修路，干其他的要倒扣工分。你们只晓得几颗粮食，究竟政治重要还是粮食重？批邓反右这么久了，思想觉悟还是不高。你们这样，人家来看什么？是来看我们的政治面貌！……看哪些敢跟我对着干！”
社员们无可奈何，只好去返工修路。
黄为的任务完成了，他急匆匆往保管室赶，准备找队长接受新的任务。大老远，就看见王成和龙大在榆树下抽烟。两人有说有笑的不知在谈论什么。等黄为走拢时他们的谈话声嘎然刹车。王成骤然严肃起来，慎重地对黄为说：
“你的工作完成得好，算是新中国的好青年。现在龙大他们组的进度要慢些，你去突击一下。你负责把山背后那几块田的浮萍挑到大路边的田里来。”
黄为表示反对：“队长，山那边田里的浮萍不多，大路边田里的浮萍够厚子，再增加浮萍怎么长？”
王成耐心解释说：“你不懂，这是实验田，要像丰产的样子，山那边检查团是不会去的，等它空着不碍事。”
黄为继续辩解：“可我们队浮萍种本身不多，放在路边的田里挤死了多可惜呀。”
“你太幼稚了，现在要的是质量，要让人家看了竖大指拇才算是对的。”王成转了一下话题说，“这样吧，先把山背后田里的浮萍挑过来，等现场会开过后再挑过去。”
“这不是劳命伤材吗？”
“这是榜样，如果没有特色谁学你？”
龙大在傍边插嘴了：“你这个人，太固执了，干部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准没错。反正你是干活儿，没有你的亏吃，只要工分能到手。”
黄为犟不过他们，只好服从领导的安排。
黄为挑了一担又一担，累得喘不过气来。和他一起来的两三个社员，挑了几担嘀咕着走了，现在就只剩他一个人顶着，想休息一会儿，又怕别人说闲话，只好勒紧裤腰带撑着。正在这时，龙大挑着一担空筐子，哼着歌儿，抽着烟悠哉游哉来了。黄为顿喜，心想：有人帮忙，总算半天能完成任务。谁知龙大老远就喊道：
“黄大，休息一会儿再干吧，生产队的活儿你累断了腰也干不完。来，抽支烟再干。”
黄为还没有回过神来，龙大已到了田边，顺手递上一支发霉的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牌”香烟给黄为。黄为推辞了。他又从另一个荷包里摸出一包“中华”牌香烟，亮了一下又装了回去，还说：
“这会客烟你不能抽。……不抽烟，休息一会儿再干，大打关的事儿，你累死了谁会纪念你？现在只要能进高工分，能耍就耍。”
黄为没心思听龙大吹，依然在田里用竹竿赶浮萍。竟管衣服全湿透了，说话倒挺认真的：
“我的衣服已经湿了，你就不下田了，把田坎那一小担挑走吧。”
“天哪，这么一大挑，不是要我的命呀？我分成两担挑差不多。”龙大不住卖乖，“黄大，今天我拿了一盘牌才好：十天九，十地八……你说漂不漂亮？……嘿，我又赢了几十块钱。你打得来不？我教你……”
黄为有些反感了，丧着脸说：“……分就分吧，分成两担快挑走。”
“挑走？我才不干哩，我干别的活儿。”龙大说着，挑起空筐子大摇大摆地进了田边的麦地，顺手拔了几窝麦苗举起来，对着黄为高声喊，“我干这个！”
黄为看见龙大破坏庄稼，实在忍无可忍，便迅速跳上田坎子，直奔到龙大面前，阻止道：“你疯了！这是麦苗，不是草。再扯，我去给队长告。”
龙大不听劝阻，更加起劲地扯起来，还扬言：“你去给队长告吧，没有好结果。你信不信，队长还会批评你表扬我的。”
黄为忍了气，没有和龙大争执，转身挑着一担浮萍走了。他在保管室门口的榆树下找到了王成，当真的告了龙大一状。
王成当作没听见，一个劲地抽烟，好大一阵子嘴里才随着烟圈儿吐出半句话来：“是我叫他干的……”
“什么，你叫他干的？”黄为气愤起来指着王成的鼻尖咬着牙说，“亏你还是全队之长，叫社员破坏庄稼，简直……”
“别说了，人家是在搞科学种田，搞实验地。”王成耐着性子说，“年轻人，要讲科学，要向先进看齐，不先进的要搞先进。不信，你去看看龙大的实验地，就比你的搞得好。”
黄为没有和王成争执，跟着他到了龙大的实验麦地。一看，果然不错，地里像铺了厚厚一层绿色地毯。长势很旺盛的麦地里，现在居然看不到一点泥土了，还不知从别的地里拔了多少麦苗栽在这里。黄为老想不通，给王成讲起科学来：
“队长，这样搞麦苗会缺少光合作用，不但损害了其他地的麦苗，而且这块地非减产不可，真的华不来呀。”
王成固执着：“你脑子总是不开窍。这是让人家看的，让人家也搞这样茂盛的麦苗，这叫以点带面。如果还是老样子，还叫人家参观什么？就承认减点产，能让别的生产队增产，这是龙江风格，是共产主义思想。你年轻，目光短浅，要多学点大公无私的东西，要不，共产主义怎么能实现啊。”
黄为不服气，继续讲着道理：“可你这样搞并不能增产，让人家怎么学？你违背植物的生长规律办事，这叫什么科学种田？假设人家参观的人看出破绽，问其缘由，你作何解释？”
王成沉不住气了：“你真的是个书呆子，科学的含义深刻得很，谁能讲清楚？我地里的麦苗比人家茂盛，这就是科学。”
“搞空事！”黄为抿着嘴说，“上次龙大他们布置得那么辛苦，看没有人来参观？”
“住口。”王成冒火了，“你敢说革命工作是搞空事？警防追根！的确上次是搞来耍的，这次可要动真格。”
亏你说得出口，还出高工分搞来耍。黄为这样想着。
这时，龙大挑着小半担麦苗过来了，他拍着黄为的肩小声说：“现在又不是看产量的时候，只要混过眼睛，有了好名声，必定会有好结果的。管它将来咋样，现实点，眼前利益最重要。”
黄为没心思和他们理论，挑着筐子转身下山去了。
紧张的布置总算完成了，庄稼汉们打早来到了保管室门前的榆树下，等候投入抢收晚稻的战斗。王成今天来得比往日早，手里提着个公文包，满脸堆着笑容。他来到人群中间的头一句话：
“好日子来了，这几天大家都辛苦了，现在让大家轻松轻松。”
社员们被王成语无伦次的话搞懵了，都向他投去异样的目光。
王成从公文包里摸出一大叠稿纸，正式交代任务：“公社的现场会已经定下来了，就是明天。明天是我队大喜大庆的日子，所以我们要以崭新的姿态让人看看。今天大家的任务，回去把屋内层外收拾收拾，每家每户做到不见一点肮东西。”
社员们议论很剀切：
“晚稻该抢收了，我们加班收拾。”
“妇女在家收拾，男劳力抢收稻子吧。”
“参观队里的生产，关家里什么事？”
……
王成摆摆手说：“人家不光是参观生产，还要看人民群众的生活。还可能找社员代表座谈。我们队本身不错，不能把好菜埋在碗底。只留妇女在家收拾，搞不彻底，她们能做到屋内外不见一线蛛丝浮尘吗？别看只是为了打扫卫生，要当成一项政治活动来抓。至于收稻子的事，那是次要的。毛主席说，要抓主要矛盾。谁敢不听毛主席的话？”
社员们一听“毛主席”三个字，大都不敢吭声了，只有少数一两个人担心地问：
“找我们座谈，我们该说些什么呀？”
王成挥着手里的稿纸说：“大家别急，我这里写好了大家该说的东西，上面有理论学习多少次，开批邓反右会多少次，分多少粮食……都有，你们拿回去把大人小孩全教会，照上面的说。这个任务非常重大，千万不要出半点差错。”
不大功夫，在场的社员都领到了自家的“清单”。看得最仔细的要数黄为。清单上写着：
户主黄一之，现有人口八个，参加理论学习26次；参加批邓反右会20次；写心得体会文章50篇。全家分得粮食：黄谷3200斤；小麦1600斤；玉米3500斤……
黄为感到没有一个数字真实，马上提出异议：“队长，这全是神仙数字。我记得很清楚，就说玉米吧，我家差点才分得1600斤，相信你对这个印象也很深刻。你写上3500斤，差一倍多，怎么说服人呀？”
社员们都跟着反感起来。
王成只好针对黄为说：“……差点1600斤，人平不足200斤是实事，但有的人平分了400斤玉米，比如龙二爷家。先进队都要以劳强富算，这叫向先进看齐。人家是来看先进的东西，你不先进暂时算为先进，免得拖群众的后腿。只有大家先进了，我们生产队才可能先进。……别多讲了，这是革命形势的需要，大家照着纸条上说准没错。”
庄稼汉子大多经过文化大革命，王成嘴里吐出的“革命”二字就足以触动他们的灵魂。众人们不寒而栗，有意见也只好埋在心底，小声嘟哝着回家去了。
一个声势浩大的群从运动开展起来。打扫卫生、背记条款……搞得轰轰烈烈。黄大一不信狠，饲养之余来到稻田边，看着生秧发霉的稻子心如刀绞，自发带着镰刀、背篓去收割。大老远被王成看见了，他吆吼道：
“喂，黄大爷，你不服从分配呀？！”
黄大一答应着：“队长，稻子生秧发霉了，空时我帮忙收割点儿。”
王成坚决反对：“不行，不听召唤不但不给工分，还要倒扣工分。”
“扣就扣吧，只要能收回到嘴边的粮食。”黄大一不以为然。因为他干这等为好不讨好的事已不足为奇了。整风反右、文化大革命、一打三反、批林批孔……遭受过同样的扼运。现在已经习惯成自然了，所以依旧弯腰割着稻子，还说：
“十滴汗水不见一粒粮，多可惜呀。”
王成来到田边，用命令的中吻说：“你必须起来，快去搞你的工作！是不是不想喂牛了？”
黄大一说：“队长，牛我已经饲养好了，抽空出来加点班，我不要工分。多出点力也算小事，这稻子的确有该收了。”
王成仍然反对：“不行！明天检查团要来，你能保证牛粪坑没有一根渣渣、牛身上没有一个虱子？快去收拾，把牛全牵去洗个澡，然后给它梳理梳理。你这种光看着局部的资本主义眼光要不得。”
经过历次革命运动的庄稼人，大道理不懂。“资本主义”这个概念却刻骨铭心。老人只好呆呆地望着领头人，许久才慢慢地上了田坎，往牛圈去了。
黄为对接受的任务认真负责，他把家里安排好后，又来到饲场协助他爷爷，还把纸条上的内容反反复复地教了几遍。
第二天，检查团的果然来了。长龙似的队伍有一里多长。领头的是王成和龙大，随后是林浩和区里县里的领导。王成和龙大带着队伍按照设计的路线缓缓向前。参观的干部大开眼界，不住揄扬：
“这个队搞得不错。”
“当然嘛，人害是公社的红旗队。”
“硬是跟我们那里不一样。”
“是要好好学学人家。”
……
王成被阵阵赞叹声陶醉了，迈着轻快的步子边吹边走；龙大也很兴奋，不断附和着干部们的口吻。
干部们和群众座谈的效果很不错。特别是那个江副县长对这个队的评价最高。
最后，王成还特意把少数干部带到了饲养场。黄大一笑盈盈地出门迎接。
有的干部关切地问道：“老大爷，您这把年纪了还在为集体卖力呀？”
王成马插嘴：“是啊，批邓和反击右倾翻案风调动了群众的积极性，不管是老人小孩思想觉悟都提高了，全靠党的好领导和上级党委的正确指挥。”
黄大一想了一下，印象最深的是上次分玉米时，孙子差点和队长动手一事，便顺口就说了：
“是啊，现在好，光是玉米我家八个人就分了一千五百多斤……”
干部们很吃惊：“八个人才分一千五百多斤玉米不算什么呀。”
王成忙补充：“他人老了，记性差，是一千五百多公斤。”
黄大一虽没有文化，但什么“一心为公”、“大公无私”、“公家”……这类词儿常听说过，所以对“公”字有独特的理解，多半是“好”之类的意思。于是忙更改道：
“对对对，一千五百多公斤……”
有的干部探望着牛圈里，又多起嘴来：“老大爷，你一个人喂多少头牛啊？”
黄大一看了王成一眼说：“五公头。”
有个干部笑道：“五公头？十头呀？”
王成马上纠正：“五公头，就是五头公牛。”
有个干部竟然夸起来：“你们这个队的文化素质真高，七八十岁的老头还文字款款的，真不简单。”
王成得意地说：“当然嘛，我们花了很大的功夫学理论，全体社员不但会说，还会写革命大批判文章哩。”
干部们走了，王成狠狠地瞪了黄大一一眼，额头上直冒冷汗。
后来，团结二队的名声很快传开了，王成也成了大红人，经常去区里、县里作经验介绍，听说还出席了省里的先代会。
这一阵子，常淑琴的心底踏实多了：一来家里的工分比以前进得多；二来孩子们渐渐成人了。但是，黄为和黄亮变得更内向了。黄亮时常拿哥哥的书翻翻，有时还提出些难以解答的问题。黄为也很辛酸，弟弟要不是为了家庭多挣工分，也早去读高中了。这天，黄亮又问哥哥一个问题：
“生产力高度发展了社会是个什么样子？”
黄为对当前的现实生活总有些不满，也没有心思与弟弟一块研究更深刻的问题，有时还经常独自一个人瞅着远方发呆。常淑琴有些担心，怕儿子精神出问题，时常开导他。黄亮头脑开窍多了，说起话来跟成人一样，今天他又教训起哥哥来：
“哥哥，你要精神一点，路要靠自己去走，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只要踏踏实实干自己该干的事，总会有好结果的。”
常淑琴也劝说道：“是要精神点。论文化，你比龙大高得多，人家活得多自再多轻松？要大方点，对人要热情，特别是对领导。上回林书记来我们队你是看到的，人家龙大多礼貌？发烟、让坐……客气得很，你应该学点处世啊。”
黄为不耐烦了：“那是礼貌？那是拍马屁！”
常淑琴说：“管人家是不是拍马屁，当本分人总会吃亏的。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父亲的亏还吃得不少吗？”
一提起父亲，黄为的心软了，他不想有父亲那样的结局；也不想做父亲那种人。于是，他只好安慰母亲：
“请娘放心，我读了这么多书，脑壳是转得过弯的，处理事情是会比爸好的。”
“娘这就放心了。”常淑琴欣慰地点了点头。
北风呼啸，滴水成冰。凛冽的寒风不知不觉把春节送来了。
辛苦了一年的庄稼汉欢天喜地的为节日作准备。生产队按每年的惯例，要杀猪、打鱼分给社员。
黄为、黄亮和黄中三兄弟早早就赶到了堰塘边上，准备帮着拖藤网；黄大一、黄一之两爷子在猪场里等候着杀猪。打鱼的很扫兴，拖了好几网也只有几十斤鱼，除了两三条四五斤的草鱼以外，尽是些小鲢鱼。王成也恢心了，看了一下筐子里，人平五两都不到，便下令收网。鱼少了不好分配，干脆卖掉算了，王成这样打算着。于是就给了个价：草鱼每斤八角；鲢鱼每斤六角。黄为眼疾手快，抢到了一条五六斤的大草鱼，黄亮运气好也逮着一条四五斤的草鱼乐滋滋的。两兄弟高高兴兴地等着过秤。王成过来把黄为黄亮手里的两条鱼放在黄中的小背篓里，对黄为说：
“这两条鱼你给林书记背去。”
这时，母亲的话、龙大的举动顿时闪现在黄为的脑海里，他很快转过弯来：趁送鱼的差事给领导接触，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于是他满口答应下来。
往常生产队送林浩的东西都是王成经手。现在他成了大红人，认识他的干部更多了，怕敬了这尊神又得罪了那座佛，所以只好派他人去。黄为走的时候，王成还再三叮嘱：
“只给林书这个头号人物，千万不要让别的领导看见。”
黄为进了公社大门，看见林浩和几个公社干部在办公室里研究问题。他打了个手示，林浩便迅速出来了。黄为坦然地小声说道：
“……两条草鱼，共九斤，每斤八角，总共七快二角钱。”
林浩装着没听见，把草鱼提回家放了，没有张啰黄为，又进办公室和干部们谈起话来。黄为跟着进了办公室，在角落的矮凳上坐下等着。黄为看见林浩摸荷包，便立即奔过去。谁知林浩摸出的是一支香烟，点燃后边抽边说：
“你就叫黄为吧，上次那个《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讲得漂亮极了。年轻人，很有前途，你赶快回去好生锻炼……”
黄为直言道：“那七块二角钱……”
“什么钱不钱的？”林浩装出一幅很认真的样子说，“讲钱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我们是无产阶级，要讲革命，要讲为人民服务。”
“我是说那鱼……”
“什么姓余（鱼）姓张的？只要是资产阶级的东西，不管姓什么都得批。我会给你们王队长联系的，还不快点回去办正事。”
黄为只好迅速离开办公室。他已经出了公社大门，回头看时，林浩的大眼睛还在恶狠狠地盯着他。黄为对刚才这一幕的确一知半解，也许自己太小心眼了，恐怕收账应该是队长的事。
黄为回来直奔猪场，希望能分得好肉。凑巧，王成刚准备挂秤分肉。今年的猪也长势差，杀了两头最大的猪，人平也只有六两肉。只不过王成留了个腿夹开。黄一之运气最不好，分得了两根猪脚、半边猪头；龙二爷运气最佳，分到了一块宝来肉。分完肉，王成见只有黄一之还在看着自己分得的肉发愀，便把他拽进屋，指着梁上悬的腿夹说：
“这两块肉你给林书记送去。……你分得的肉差没关系，二天给你少算钱。”
“不不不……”黄一之因为上次送鸡失策，所以不住推辞，“我不会，你还是找别人吧。”
“有什么不会的？只消悄悄送给林书记就行了，还给你记十分工分，多资格？”
黄一之不好再推辞，只好答应下来。这次送肉他吸取了送鸡的教训，路上不管谁问他皆不答应。到了公社，他没有从大门进去，而是从后山崖跳下，准备从林浩家的后门进去。孰不知下山崖时摔了一跤，不但肉弄脏了，自己的腿也扭伤了。他忍痛找到了林浩家的后门，一掀，里面闩着。他只好把肉挂在门扣上，转身走了。
却说林浩，开后门去解手时发现门扣上挂着两大块脏不可堪的肉，顿生疑心：谁想毒害我还是陷害我？他忖度着：这肉不能吃！他正准备把肉扔进茅坑时念头又转了。这是肉，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于是，他把肉分成几小块，系上红纸条，准备去慰问困难户。他匆匆约了两三个干部，来到团结二队，把几块肉送给了几户人家，黄一之家也得到了一份。这回，林浩的名声又传开了，说他是关心群众的好干部。今年黄一之家喜忧并至：喜的是平生第一次甩掉了“补丁工”的帽子，还进了八十多元工分款；忧的是黄一之的腿被摔成了粉碎性骨折。
春风吹拂着大地，到处一派生机。暖烘烘的阳光给大地带来了温暖。
人们轻松愉快地投入了春耕生产战斗。只有黄一之，腿仍然肿痛，还不能下地干活。王成准假他在家休息。虽然黄一之能干些轻巧的手上活儿，王成担心不好给工分，又考虑到黄一之因工受伤的确可怜，所以就干脆让他在家休长假。
林浩和王成都成了光明区的大红人，最近还要到省去开会。有的说是先代会；有的说是理论学习，总之要去过把月。王成临走时，把生产队的工作交给了生产队委。社员们考虑到现在不但粮食不够吃，而且经济更是大问题，所以大家的思想都在开不差。根据生产队的实际情况和当前的市场需求，大家认为认为七星椒是光明区的特色经济作物，可以因势发展；队里荒坡瘦地多，还可以大力发展栽桑养蚕。方案确定后，大家都按照目标奋斗，仅十多天时间，队里就栽桑树一万多株；种七星椒十余亩。经过大家的努力，苗子生长蓬蓬勃勃，十分喜人。看到这一切，庄稼人都乐了。
正在这时，王成散会回来了。他也很关心队里的农业生产，一到家，顾不上歇脚就风尘仆仆视察起来。他对队里的大部分工作都很满意，就是反感种七星椒和栽桑养蚕。于是，急急忙忙地开了个社员大会，说：要以粮为纲全面发展，只有抓粮食作物才保险，抓经济作物是冒险。特别是种七星椒，技术性强，病虫害多，容易打倒本钱，要改种其他。王成见众有意见，只好引出毛主席语录来说服大家：
“大家听着，我的话你们不听，毛主席的话你们该听吧。毛主席早就说过，手里有粮心里不慌，脚踏实地，喜气洋洋……”
会场中黄亮最大胆，顶着说：“毛主席还说过，以粮为纲，全面发展，请问全面发展怎么解释？”
王成思索了一下说：“全面发展就是把农林牧副渔发展起来，这几项我们那项没有？这里边并没有说喂虫子、种辣子呀？”
文化素质低的庄稼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不出能说服王成的语言。
王成接着说：“多产粮食多喂猪儿，这就是很实在的全面发展，是稳稳当当的搞科学种田。大家千万不要去冒风险。现在我决定，把七星椒和桑树苗都扯了，全部改种玉米。”
社员们没有办法，只好亲手拔掉自己精心培育的苗子。黄亮很舍不得，还把一捆七星椒苗带回了家，说是做个纪念。
午饭后，常淑琴坐在门口的石凳上补衣裳，胸中的愁云又腾起：孩子们大了，不能老穿得窝窝狼狼的。特别是黄为，二十出头了，一个穷酸的样子没人瞧得起。团结二队出了名，队里大部分光棍都谈上了对象，唯有黄为像浸在冷水缸里一样。他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人家怎么看得起？她在柜子里翻来翻去，也没有找到一件无补丁的衣服，想找件稍微好点的给黄为穿都做不到。去年进了点工分钱，本想给孩子们一个做一套衣服，哪知道丈夫的腿伤了花去医药费一百多块，到现在都还没有结束治疗。她想着受穷的公婆和孩子们，泪水不住往下滴。竹椅上躺着的黄一之发现了，他知道妻子的心事，想到自己没有本事又伤了腿，也暗暗辛酸起来。
下午，家里人都出工去了，黄一之拄着拐杖支撑起身子，准备做些家屋活儿。他突然发现了黄亮拿回家那一捆七星椒苗，这时他有了新的思路：把苗子栽到自留地里，也许能换得票子花。于是，他吃力地拿着小锄头进了自留地，种下了一分多地的七星椒。刚完工的时候，王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对黄一之很不客气地说：
“我说老黄啊，你是没事找事，腿还没有好，又在自留地干活，叫我怎样向社员交代？这是刘少奇的‘四大自由’，是要挨批判的。再说，你在自留地里种七星椒，会影响生猪发展，我劝你扯了，还是多种饲料。那些资本主义的事少干点。”
黄一之这回很顽固，大声说：“扯？让我死也不扯！队长，我的腿伤成这样，想靠它换点钱来医治，这有什么不好？”
王成见黄一之也怪可怜的，也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黄为和黄亮经常抽空去浇苗。在两兄弟的精心培育下，红红绿绿的七星椒挂满了枝头，真惹人喜爱。常淑琴把已成熟的收获了，叫黄为逢场天去街上卖。很可喜，每场收入二十来块钱。这件事又被王成知道了，还把黄为叫支狠狠骂了一顿：
“……热衷于自由市场，搞刘少奇那一套，社会主义的路不走你硬要去走资本主义的路，后果不堪设想。年轻人，千万要为自己的前途着想，不要被资本主义的金钱观搞昏了头脑。看在你父亲是老党员的情分上，政治上不追根，但要扣工分，好给群众一个说法。你想想，要是群众都像你这样，生产谁来搞？我这个队长怎么当？”
黄为十分觖望，肤浅地给王成道了歉。后来，他们不敢再去自由市场卖七星椒了。一家人瞅着两筐子红透了的七星椒只好干着急。黄亮却不干心，不住地想办法。他和家里人商量道：
“明天我装病，把七星椒挑到县城去卖，不容易被人发现。”
大家都同意了。很顺利，还不到中午黄亮就回来了，还报告了一个好消息：
“县城的七星椒比光明镇上贵五角钱一斤，一小担就多卖了好几块钱。”
一家人都很兴奋，每次收获后都叫黄亮赶县城。黄亮还是个孩子，在队里不启眼，一直都没有被王成发现。不久，自留地的七星椒收获完了，家里的经济收入立即终止。黄亮这阵子长了不少见识，头脑里又有一条找钱的新思路，不过这次他只找了黄为商量：
“哥，我有个主意。在光明镇买七星椒去县城卖，肯定能赚钱，我想试试。”
黄为很开窍，想了想说：“可以，城里人给钱，你给货，不多收一分钱，不扣斤压两，公平交易，以人方便以己方便，犯不了法。”
黄亮得到哥哥的支持后，瞒着父母亲做起了小生意来。第一天就很顺利，不但赚了钱，还带了一条好信息回来，告诉了母亲：
“娘，听说现在种良种西红柿很管钱，咱自留地的七星椒地空着，不如种点告一下。”
常淑琴由于尝到了种七星椒的甜头，所以欣然同意了。
第二天，黄亮卖完七星椒后，从城里买了三百株良种西红柿苗回来，黄为加班把它栽到自留地。以后，兄弟俩常抽空去浇水施肥。
由于有了钱治伤，黄一之的腿几乎全愈，可以下地行走了。他正欣慰地在坝子里练步时，王成来了。他今天的样子非常可怕，气冲冲地指着黄一之的鼻尖劈头骂来：
“你这个老共产党员，简直忘了本！”
黄一之顿时咋舌，心里想：我没有干坏事，干嘛冲着我骂？所以便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我整天在家里，没有惹事，你干嘛出言不逊？”
王成拉着黄一之说：“走，去公社就知道了。”
黄一之被王成带到公社，见到了林浩。林浩的脸色也很不光彩，显出一副跋扈的样子喘着粗气说：
“你是不是诚心往红旗队脸上抹黑？”
“我没有做什么坏事呀？”
“没做坏事？县工商局打来电话，说你儿子黄亮在做投机倒把生意。”
“不会吧。”
“不会？人家有人证物证。共产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是共产党员，知道该怎么做。”
对这件事黄一之不敢打包票，这时他才觉得这阵子黄亮的确有点鬼鬼祟祟的。于是他马上向林浩表示：
“请林书记放必，我回去查一查，如果真有这么加回事，我定会严加管教。”
“不消查了，这是事实。”林浩缓下语气说，“看在你儿子年龄还小，我们又是老同事的情分上，暂不处理这件事。今后要注意，你们队是红旗队，是先进队，不能有半点资本主义的东西存在。”
黄一之不住点头。
王成考虑到黄一之上回送肉伤腿劳苦功高，便只在黄一之耳边喁喁了几句：
“这件事队里还不知道。我绝对给你保密，但以后不能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我保证……”黄一之直承诺。
黄一之回到家里，狠狠训了黄亮一顿，全靠常淑琴全力调解，黄亮才免了皮肉之苦。
黄一之怕惹出更多的麻烦，便匆匆到自留地去检看。当他发现孩子们又栽了些西红柿苗时，非常气愤，毫不留情地拔掉了这些小生命。看到那些樱桃般的果实，实在心痛。但他为了生产队的名声，肩负起了一个共产党员该尽的义务，一口气把苗子拔得精光。黄为黄亮知道后还哭了一场。
夜，是多么的黑呀，好像把一切都扣在了锅底。
常淑琴翻来覆去睡不着。财源彻底断了，孩子们那穷酸的样子老浮现在她眼前，她已经没有一丝睡意了，披衣下床出了家门。场坝边上，一尊黑压压的影子吓了她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人坐在坝的条石上。常淑琴先靠过去，见是大儿子黄为。常淑琴把衣服披在儿子身上，关心道：
“大娃，夜深了，该去睡了。”
“娘，我睡不着啊。”
“有事别闷在心里，跟娘痛痛快快地说吧。”
“娘，我想去学手艺，”
“学手艺？行啊，我看就学木匠吧，不挨日晒雨淋，活儿又轻巧，你又有文化，准行。”
“嗯，我也是这个想法。”
“好吧，队里不好几个手艺好的木匠，明天你就去拜个师傅，松工可以出去挣点现钱。你还是给队长言语一声。家里还有点钱，二场我去给你买工具，顺便做一套前服。”
“不，爷爷奶奶穿得够烂了，你先给他们做吧，我的穿的我自己找钱办。”
常淑琴不好再说下去，只好催着儿子睡觉。
第二天，黄为便出门拜师了。他路过保管室时，就见榆树下围着好几个人，王成站在中间的石头上，似乎在发表演讲：
“贫下中农同志们，这不是我不让你们出去，这是形势的逼迫。我们是红旗队的社员，要时刻听从党召唤。大家别看现在松工没事干，公社要求我们在这段时间组织政治学习，口号是‘学理论、抓路线’、‘铁不磨要生锈，人不学习要落后。’”
有个石匠说：“石油局要砌坎子，放我们出去吧，我们交钱贫工分。”
有个木匠说：“区公所修建需木工做门窗。我们几个已经约好了明天去上班。”
有个鞋匠说：“队长，我家买油盐的钱都没有了，我能补鞋配钥匙，逢场天让我去摆摊儿找点钱吧。”
……
“都别说了！”王成加大声音说，“上面名文规定，外也找钱人员要交一块钱一天的积累，你们出去华算吗？还有，外出名额是有计划的，想走就走，农业生产谁来搞？公社已经规定了，外出人员全部压回来，投入学理论、抓路线的战斗。大家不管干什么，都不能违背党的政策。”
也有些不怕事的人说：“我们这些大老粗什么都学不进，黄泥巴脚杆学来有啥用？”
王成火了：“不许乱说！谁能读懂报刊杂志？谁能讲出多少革命道理？正因为水平低才要学嘛。要当社会主义的新型农民，不学要失业。要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不学怎么样去革命？难道你们想当反革命吗？”
这些有一技之长的人们，不敢再争辩了，只好怨声载道地散去。黄为拦住一位姓陈的木匠师傅，诉说了自己的意图。陈木匠摇着头说：
“学来没有用，不让你找活儿干……还是老老实实种庄稼吧。”
黄为诅丧着回到家里，把苦衷给母亲说了。常淑琴安慰道：“别着急，你还年轻，将来总会有适合你干的事儿的。”
虽说是松工，社员们也很累，间天下午要开学理论抓路线会议，尽干些无聊的事，乏味得很。其实，学什么，怎么学，连王成也没底。社员们只好吹牛度日。开初王成还整顿整顿纪律，后来也麻痹了，任凭大家谈些不关紧要的。这天，不知谁昌头谈起了新问题：
“喂，我们队可以办个蜂窝煤厂，准能找钱。”
“我看可以办。蜂窝煤又不愁销路。”
“不行啊，办厂子成本高，我看可以办个瓦窑。”
“对，瓦的销路的确不错，”
“其实，办个加工房可以，免省大家打米打粉跑远路。”……
社员的这席谈话没想到把王成得罪了，他很生气：“大家不要乱说！除了抓革命促生产以外什么都不要去干；不切实际的东西少讲点。要不违了法都不晓得。我告拆你们吧，八队都办个蜂窝煤厂，写申请、批条子搞了一弯摊子，还是没办成。大家之所以叫农民，只有把农业生产搞上去才是唯一出路，不要乱想汤圆吃。”
社员们不敢再谈论办厂的事了，只好尽情地摆着无关系要的龙门阵。常淑琴坐在人群中间，没有多少人给她拉家常，她由衷产生了一种不寻常的孤独感。
散会后，常淑琴回到家里，心事重重：自己这么大个家庭，又有这么多快成年的孩子，长期被人冷落下去也不是办法。想来想去他找到了被人瞧不起的根源，归根结底在一个“穷”字上。如何变富，她脑子里的确没准。目前最起码的是要解决黄为的问题。只要长子有了办法，能撑起门户，这个家就会渐渐兴旺起来。社员们议论办厂的事开导了她。她想：只要黄为能当上工人，吃上国家粮，很多问题都一并解决了。但是，一个贫民百姓的孩子要跳出农村，真比登天还难。这两天，常淑琴陷入了极度的苦闷之中，脸上没有了笑容，眼角的鱼尾纹更密了，几丝白发还悄悄地垂了下来。
有一天，王成特意来到黄一之场坝边，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今年大中专招生了，我们队黄为有条件。”
顿时，黄家沸腾起来了，一家老小紧紧把王成围住，说长道短，就是黄大婆脸上也露出了多年不见的笑容。
王成很认真地说：“你们别高兴得过早。我们队虽说只有黄为一个人有条件，但全大队有好几个，全公社就更多。收生一个公社顶多也只有三两个，真是百里挑一呀。”
王成这话犹如沸水加冰，黄家人的兴奋蓦地烟消云散。大家没有了语言，没不了喜悦。黄一之还摇着头说：“麻雀变不成凤凰，庄稼人只有挖烂泥巴的命，别把肠子想旧了不好屙屎。”
王成鼓动道：“不过，你们不要灰心，要争敢，要相信共产党办事是公正的。现在大中专招生仍然实行十六字方针：‘自愿报名，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你们要注意，基层这关很重要喔。”
常淑琴说：“那还是让黄为报个名去试试吧。”
王成的话也挺干脆：“不是试一试，，更是要努力去争取被录取。这样吧，群众推荐这一关由我决定，把申请写好了在我这里盖章就行了。”
“那太谢谢你了。”常淑琴不住致谢意，“今后我们黄大有了办法，忘不了你，我们全家一辈子记住你……”
“不要今后今后的，要讲眼前。”王成说，“一定要记住，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常淑琴直点头：“我晓得，我晓得……”
这时，龙大过来了，他卑躬曲膝地直和王成打招呼，并且马上递上一支香烟过来，恭恭敬敬地给王成点燃，便奉承起来：
“王队长关心群从到户啰，我们有这样的好队长真荣幸。”说着，拍拍黄为的肩背，又是一番甜言密语，“黄大有办法呀。咳，黄大，你二天有那么一天别把我这个老同学忘了。我现在很后悔，能有黄大这么高的文化该多好哇。看来我一辈子都只好挖烂泥巴啰。”
常淑琴很谦虚地说：“要是我们黄大能比上你那就好了。……傻乎乎的，不文不武，我们黄大还要给你多学点才是。”
几个人在常淑琴扬坝里谈了好大一阵才散。
夜里，星光从瓦缝里透进来。常家多数都不能安然入睡。最激动的是黄为。他是很有信心的：从文凭和他在众中的影响，是占绝对优势的。他还想入非非：怎样昂首挺胸地入大学校门；怎样舒舒服服地在某单位工作；美女们怎能样风风火火地追赶自己……他想了很远很远，居然面带微笑越来越清醒了。常淑琴的心情和黄为相反，她紧锁着眉头考虑着儿子这次升学的每一个环节。生产队、大队、公社这三关该怎么过？作为一个未出过门的妇道人家确实心里一阵空虚。办大事必须送礼这点她心里明白。可是眼下的家底，有一只鸡、二只兔子、三头架子猪和八元五角钱，此外别无长物，这几样加起来也打不浑水。想来想去，她已打定主意，为了孩子，要不惜一切代价，争取再给龙二爷借几百块钱，凑合着把黄为的事儿办好。
报晓鸟在竹林里卖弄着婉转的歌喉，熹微晨光透进屋来。
一夜没合眼的常淑琴翻身起床，料理好家屋后，她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去找龙二爷。碰巧龙大不在家，龙二爷笑盈盈地把常淑琴迎进屋。当常淑琴提出借钱的事时，龙二爷脸上马上睛转阴，还说自己目前手头也很紧，想不出办法来。当常淑琴转身出门时，龙二爷忙把她拉住，随后是一阵淫笑，并说：
“别急嘛，钱的问题我会给你想办法，耍一会再走吧。你想想，我的婆娘已经死了十多年了，我实在寂寞，见到你的身体肉直发麻。”
龙二爷说着，两只手朝常淑琴身上摸去。
常淑琴用力挣扎脱身，吼道：“你放尊重点，我不是那种人！”
龙二爷又是一阵怪笑：“嘿嘿嘿……你将就我吧，我会给你好处的，别说借钱，就是以前的欠款也一笔勾销。”
“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常淑琴咬紧牙说罢，冲出门去，疾步回了家。
回家后，常淑琴叫黄为把申请写好，自己打点上街去了。她将就那八块多钱，买了两瓶酒，回来后，他带着黄为的申请、提着酒进了王成的家门。王成热情地接等了她。王成瞅着那两瓶酒，笑容渐渐淡化了。常淑琴忙递过黄为的申请。王成皱起眉头来，胡乱地嚷了一通，最后说：
“你这个申请要不得，要重新写。生产队这关很关键，只要这关过了，就只有公社了。”
常淑琴只好回家，叫黄为把申请重写一遍。黄为花了半天功夫，自我感觉总算满意了才罢休。傍晚，常淑琴又带着申请去了王成家。她想到空脚两手去难为情，又顺便提了一只鸡去。这次的结局比上次好多了，王成只是说申请还有点小问题，叫黄为再改改。常淑琴回家后，又叫儿子改申请。黄为也不愁麻烦，花了大半夜的时间，再次把申请改了一遍。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常淑琴提了家里唯一的一只兔子到了王成家。这回王成很爽快，连申请都没有看直表示可以了。
常淑琴兴致勃勃往家赶，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成功感和喜悦感。
现在黄家已经一无所有了，公社那一关怎么过呢？黄一之很自信，拍着胸口对妻子说：“公社这一关我去。林书记和我是老同事。大战钢铁时我经常资助他穿吃，还救过他一命；大跃进时还是我让他当的干部；文革时挨造反派打我还给他替过……这点老交情我相信他没忘。只要我谈点好话，恐怕事情也不难办。”
常淑琴对丈夫很有信心，同意他去试一试。
一天傍晚，黄一之穿着肋脦的衣衫，身上仍揣着一包一角五分钱一包的碧桃牌香烟，再次迈进了公社的大门。他见办公室里没有林浩，便去了林浩的住处。一看，屋里可热闹了：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黄一之好不容易闪了进去，费了一番功夫才挤到林浩跟前。林浩冷寞地瞟了他一眼，又和别的人谈话去了。黄一之忙摸出一只烟，伸手塞到林浩嘴边，林浩视而不见。黄一之的手伸了两三分钟之久，等到的是林浩狠狠地瞪眼，随后把黄一之的手拂开。黄一之只好退出来，躲到屋角蹲下。心想：等林浩忙完后再找他。来的人都很陌生，相同点是来者都提有包裹，在抠腰包。从他们交头接耳中得知，都是为今年大中专招生而来的。黄一之在墙角蹲了近两个时辰，来往的人才开始稀疏了。又等了好大功夫，屋里终于只剩黄一之和林浩了。黄一之拖着酸麻的步子到林浩跟前，感到很拘束，从前那种随随便便的交往不复存在，说起话来也语无伦次：
“林书记……您好……您吃了夜饭吗？”
林浩跷着二郎脚，瞟了黄一之一眼，没有吭声，一个劲地抽烟。他沉默了好久，才粗声粗气地说：
“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我儿子的事。”
“我知道，你儿子黄为，挺会写文章的。”
“对，是他……林书民过奖了。”
“你儿子有出息，在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锻炼，很好嘛。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需要很多这样的人才呀。”
“林书记，看在我们过去的老交情上，请你帮帮忙。”
“放心，不会让你吃亏的。”
“这次大中专招生，给考虑一个名额吧。你晓得，他的文化有那个样子。”
“这是政策问题，你相信我们会不折不扣按政策办事的，该去读大中专的人，我们自然会让他去。”
黄一之一听这话，感觉有点眉目了，激动得直掏烟逢迎着。谁知他两手发抖，又一时掏不出烟来
林浩估计黄一之会掏一把钞票出来，脸上有了一丝笑意，说：“这次大中专招生名额较大，我看你儿子有这个条件……”
黄一之终于把碧桃香烟摸出来了，抽出一支皱巴巴的递给林浩。
林浩脸上的微笑没有了，手一挥，干咳了两声说：“我不抽你的烟，我们都是老同事了，还客气什么？再说，现在办事送烟拿糖的不对，那是腐蚀共产党的干部，像我这种觉悟高的人是坚决反对的。不过，这次招生名额虽然较大，但质量要求高。你儿子要一颗红心两种打算。当社会主义的新型农民一样有前途。”
黄一之点头说道：“这些大道理我知道，请林书记千万要帮这个忙。”
林浩站起身来边走边说：“你回去吧，我会秉公办事的……我还有稿件要写，还要加班干革命工作……”
黄一之奄奄一息地出了林浩的家门，离开了。回家时，月亮已经偏西了。
没隔几天，公社通知黄为支填写了推存表。从此，黄一之家的精神面貌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未来的憧憬影响着每一个人。黄一之有时还走腔跑调地哼起样板戏来；常淑琴呢，扭起了解放初期的秧歌舞；就是小秋芬也打着手示喔喔喔地跟着比划……黄家的普通小屋沸腾起来了。社员们都向黄为投来羡慕的目光。开会时不少人围着常淑琴坐，动听的话儿总是滔滔不绝的。有七八个红娘争着给黄为做媒，好说歹说弄得常淑琴不知拒绝谁。还有些胆大的姑娘居然找上门来主动给黄为洗衣、帮常淑琴割猪……黄一之出门回来，荷包里装着不少别人给的香烟。就是黄中也受到重视，老师把他从后排调到了前排……
金色的秋天到了，有的已经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急急办理入学手续。黄为还在焦急地等着，希望能早点得到录取通知书。盼星星盼月亮，一至盼了一个多月，还是杳无音信。黄为实在等不住了，便到县招办去打听，得到的回答令人震惊：通知书早发完了。黄为一听，犹如五雷轰顶，差点昏了过去，还不知是怎么回到的家里。这一则不幸的消息再一次摧残着这个脆弱的家庭。一家人的欢乐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黄亮想得开些，不住地安慰道：
“今年没有读成明年再来。退一万步想，就是当农民又怕啥？咱爷爷当了一辈子农民，看还是吃饭？草里饿不死蛇。活人不能让尿憋死。”
黄为落选的消息很快传开了。常淑琴家又像从前一样被冷落：给黄为提亲的没有了；姑娘们再也不来登门了；开会时围着常淑琴坐的人散了；黄一之每次回家荷包里空了；平时爱说会道的龙大路过黄家门前时，头也不调就过去了……常淑琴看着这种惨淡景象，再一次坠入极度悲伤的深渊中。从此，黄为的精神崩溃了，每天干活时和别人没有了语言。常淑琴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起码自己应该振作起来。她考虑到，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多挣工分，争取多进工分款，等经济松动了给黄为修几间土墙房子，让他单独去生活，好处理个人问题。由于有了这根精神支柱，她每天感到还是轻松的。
一晃，春节到了。今年常淑琴家最可喜：进了三百多元工分款，还卖了四头肥猪；不但过了一个肥年，还每人办了一套新衣服。黄家的欢乐又重新开始了。
正月十六，生产队召开紧急会议，团结二队的社员又聚集在保管室门口的榆树下了。门口的方桌前，依旧坐着王成和龙大。这次会议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肃，要求十六岁以上的要都要参加，不能缺席一人。黄大婆没有来参加会议就被王成训了一顿。常淑琴只好叫黄中回家扶他奶奶来参加会议。王成见社员到齐了，才大声宣布会议内容：
“今天的会议内容是向全体社员进行基本路线教育。县基本路线教育工作团马上就要进村了。公社党委、革委说了，要把这次运动搞得深入、扎实，使我们每个贫下中农提高社会主义觉悟。只有把基本路线教育搞好了，我们的农业生产才有保障，才能保证我们的江山永不变色。我们贫下中农才不会吃二遍苦受二茬（在）罪。我们必须下狠心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把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推向一个崭新的高潮……”
王成老调重谈就是半把个钟头，很多社员者不耐烦了，有的信子急的说得很干脆：
“什么是基本路线？”
“这个运动怎么搞你就直说吧！”
王成把戏话转入正题：“基本路线就是最基本的路线，就是我们要做的。听说是一条毛主席语录，现在让理论组长来教大家。”
龙大拿着一本资料，结结巴巴读了两下，实在读不通，于是说：
“还是找黄为读吧。”
“要得！”王成马上吆吼道，“黄为，你来读。”
黄为没有推辞，上台读起来：
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在这个历史阶段中始终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
黄为教了一遍又一遍。有的社员别说背，连听都听不懂，提出：
“队长，我们确实不是这块料，宁愿去挑担子。这动脑筋的事不是我们大老粗干的。”
“不行，非背得不可！”王成严肃地说，“如果背不得……要扣工分，扣基本口粮！”
社员们被吓住了，只好跟着应付式地背诵。
王成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想了个策略。于是对大家说：
“我看这们吧，叫黄为把党的基本路线复写下来，每户一份，拿回去照着上面的读，不认识字的找学生帮助；确实找不到学生由黄为指导。”
“要得！”社员们同意了。
会后，王成拍着黄为的肩，语重心长地说：“现在是你锻炼的好机会。这次基本路线教育中，上级要选拔一批有能力的人才，到别的地方去搞基本路线教育。因为这次基本路线教育是分期分批的搞。你很有潜力，好好干，到时我负责推荐你。”
黄为听了有些兴奋，表示：“我会尽力而为的”
初春的夜晚，寒意浓浓。
黄为加班复写着党的基本路线稿子。这次由常淑琴陪着，她还给儿子烧了个火笼子。常淑琴很希望儿子能说会道，将来当干部，要啥有啥。这时，常淑琴心里再次萌发出希望的暑光。
第二天，黄为把复写的基本路线教育稿分发到了各家各户。以后，团结二队的村村寨寨，回荡着共同的声音：
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在这个历史阶段中，始终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
后来，王成安排，在基本路线教育工作团进村以前，全体社员都要背得。黄为家的问题不大，经过几天的努力，黄大一也能结结巴巴地背诵了，只有黄大婆，孙子们教她背诵时，不上三句就喘着气骂起来：
“什么‘组成’？没得饭吃看成不成？”
黄家的人确先进了，大家都看不惯黄大婆，就是黄中也指责奶奶落后。黄为这阵子也累瘦了，除了负责家里人的教学外，还教会了队里的好几个老大难。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全体社员又来到保管室门口，准备接受验收检查。王成先组织齐背诵。真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声音响彻支霄。王成微笑着不住点头。后来又开单份。社员们分别到王成跟前去背，王成在本子上记着每个社员的得分。老老少少虽说结结巴巴的，但总算大多过了关。最后只剩下龙二爷了，不知龙大在王成耳边说了句什么，王成就没有再找龙二爷背了。有的社员不服气闹起来。王成庇护说：
“龙二爷是理论组长的父亲，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了，不浪费时间了，还有很多事情做。明天基本路线教育工作组就要进村了，大家回去准备准备：一是搞好清洁卫生；二是复习巩固基本路线；三是不要外出；四是不要干资本主义的事。”
第二天，工作组果然进村了。来团结二队的是一个姓陈的年轻人，都管他叫陈组长。这人长得英俊，一幅精明能干的样子，听说是个退伍军人，人人见了都有些畏惧。
基本路线教育的动员会开始了。陈组长先讲了这次教育活动的意义、目的和程序；接着又读了两个县委文件；最后布置了任务：各自回家把违背党的基本路线的言行挖出来，下次开会好检举揭发、自检自纠。
自检自纠大会更隆重，林浩也亲自下来助阵。他和王成、陈组长、龙大并排坐在主席台上。龙大不停地发烟问候，林浩和陈组长交头接耳的，也不知抽了多少支烟后，王成才宣布大会开始。会议议程先由林浩作报告；接着是陈组长作指导性发言；最后是由社员自查自纠互相检举揭发。陈组长的指令发出很久了，场子里没有一个人发言，阴森森的，静得可怕。陈组长作了几翻劝诱，还是无人吭声。林浩诱导道：
“大家不要怕，要打破情面，不管是干部群众，只要是有违反基本路线的，都要检举揭发或自行坦白。”
陈组长补充道：“林书记说得对。这次基本路线教育，同以往的任何一项政治运动不同，这次主要是为了教育人、挽救人，提高广大贫下中农的政治思想觉悟的阶级斗争意识。要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只有毫无顾忌地和资产阶级思潮彻底决裂，社会才能进步，必须下狠心割资本主义的尾巴，社会主义的新思想新风尚才能树立起来。”
场子里肃静依旧，大家都洗耳恭听，只能听见人们的呼吸声。
林浩很通俗很直率地说：“大家不要怕，要忍痛割爱。比如，偷东西呀，占便宜呀，说坏话呀，赌搏呀……这些都算。”
场子里开始骚动起来。龙二你瞅着常淑琴对上次没有占到她的便宜还耿耿于怀，于是，他开始扇风点火了，说：
“像去年分玉米，黄为和队长打架算不算？”
“算算……当然算。”王成不住点头。
社员们受到启发后都往疑窦处想，自然就有话说了：
“上次我骂了李二婆。”
“头回我揍了张大爷。”
“去年我拣到一个玉米穗子没交公。”
“前年我拾了两把谷草回家。”
“上次洗衣服时，我在堰塘边拣了条烂裤衩回家。”
……
王成直肯定：“对对对，就是这样……除了自查以外，还要检查其他人，把问题通通暴露出来，加以督促改正，这就是目的。”
龙大急忙争取表现了，他把茅头直指黄家：“黄亮投机倒把卖七星椒……”
黄为不服气，也揭龙大的疮壳：“你偷队里的玉米……”
“你多吃多占欠款不还！”
“你打牌赌搏！”
“你……你……你不想务农！”
“你光钻空子！”
……
黄为和龙大展开着激烈的唇枪舌战，声音一个比一个大。
陈组长忙制止道：“不要吵架，要心平气和地说。不要怕被别人揭露，有了问题虚心承认，乐意接受，表示改正，这就是好同志。大家要打消顾虑，不是问题越多越坏，有问题不改才是真正的坏。还有，检举揭发要有依据。”
王成接着说：“陈组长说得好，我们检举揭发要有依据。比如，龙大揭发黄亮投机倒把卖七星椒，就有依据。当时黄亮被县工商局抓住了，还电话通知了林书记，林书记就是证人，所以龙大的揭发有效；但是黄为揭发龙大偷玉米就不实际了，既没有脏物又没有证人；说龙大打牌赌搏也不成立，到底龙大和谁打牌？难道他一个人赌吗？说不出第二者嘛。所以这是誣陷，这样是要犯法的。”
林浩忙说：“揭露问题一定要有根有据，不要揭露不成反把自己搞成了坏分子。”
社员们沉默着没人敢发言了。常淑琴考虑了好久，觉得她还有一条线索，于是说：
“上次我送了两瓶酒给王队长，还送了……”
王成马上弄权制止道：“别乱说，谁看见你送？能举出证人来吗？”
常淑琴提出：“你我算不算证人？”
“不算。”陈组长马上肯定道，“必须要有第三个人看见。”
黄一之受到了启发，他想起了送鸡给林浩的事。于是说道：“上次我送鸡给林书记，很多人都了解……”
有几个社员纷纷说：
“我看到……”
“有这事……”
林浩一听先是一惊，然后马上慎定下来，严肃地说：“黄一之送鸡给我，的确有这事。可拒绝了，不信大家可以问问黄一之。”
黄一之低着头不敢吭声了。
陈组长借题发挥：“像刚才这个事，就完全是黄一之的问题，想腐蚀干部，这纯粹是资产阶级的东西。而林书记就是党的好干部，敢于抵制这种不正之风。这是我们党提倡和发扬的，全体共产党和革命群众都要学习林书记这种高尚品质，协助我们把党的基本路线教育工作搞扎实。”
社员们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好些不三不四的就散会了。这样的会不知开了几次，一至到收麦、插秧大忙季节到来时都还没有结束。而且，社员们之间的关系也日趋紧张起来。
人们看着金黄的麦穗和老苍苍的秧苗心急如焚。可这阵子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偏偏作起对来，不但会议不减，还说要办落后分子学习班。宣称哪个队去参加学习班的人越多，哪个队的基本路线教育搞得越好。王成为了争得这个名誉，动员群众分期分批进学习班学习。那些拣了一穗稻子回家喂鸡的算自私自利；妇女抱小孩看医生算消极怠工；生病卧床不起算怕苦怕累的小资产阶级行为……总之，无一人没有问题。黄一之家最倒霉，一家八口就有五人去了学习班。其他的不说，就是黄婆也给她定了一条不关心政治、黄大一给他定了一条不关心牛的罪状。最想不通的是黄大一，自己每天早出晚归，把牛舍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条条牛膘肥肉满。想到这些，老人硬是坚持不进学习班。虽说他进学习班也不是头一回，但他知道滋味难受，而且这次最值不得，所以拼命给王成说理：
“王队长，你是知道的，自从你安排我喂牛，我从没有偷过懒，没有让牛儿吃半点亏。”
王成陶然笑道：“你喂牛是对的，我没说你不好，只是关心牛不够。比如牛在想什么，它感到哪儿不舒服，每条牛有多大的力气……你知道吗？这就算关心不够。关心牛不够，就属于于关心集体不够，关心集体不够就是关心国家不够，当然该进学习班哟。”
基本路线教育学习班在大队民校举办。这里是四间土墙巩的青瓦房。每天四间教室都坐得满满的。学习教育方法跟生产队差不多：先是由工作队的读文件，然后自查自纠，口头或书面提出悔过自新的措施。所不同的，学习班具体些：你说你拿了队里的粮食，要交待出时间和数量，然后退赔；你说你说了坏话，要坦白出时间、地点、怎么说的，必须学会客套话该怎么说。一进学习班，很坦率的人也得呆一两天，反反复复的，说是要从思想上彻底解决问题。王成很聪明，考虑到紧工降至，尽安排些老弱病残去学习班，把青壮劳力省下来投入到生产第一线。可是麻烦还是来了，陈组长找到王成，严肃地说；
“你们这个队搞基本路线教育动机欠佳。接受教育应以青壮年为主，这批人才有影响力，直接反映群众的政治思想觉悟。那些老弱病残，不是革命的栋梁，他们接受新东西难，呆了几天连一些最基本的概念都不懂，整天坐着打瞌睡，怎么教育提高？那号人既占位子，还影响其他人来学习，你要注意，运动后要评比的，主要看每个队参加学习的人次。”
王成按照陈组长的指示，立即去割麦插秧的劳动工地，点了二十多名青壮年去学习班。多数人都不想去，还说：
“我们加班去学。”
“把麦收完了再去。”
“把秧插完了再去！”
“要不，少去几个吧。”
……
王成颠覆着老调：“你们只晓得埋头拉车不看路，这样要迷失方向！几株秧苗、几颗麦子算啥子？不要光看眼下利益，要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才能保证我们劳动人民永远有饭吃。”
王成讲的大道理社员们都不懂，但他们有这样一个念头：听党的话，照上级指示办准没错。所以，被王成安排上的全都依依不舍地离开工地去了学习班。
地里的麦有的倒了，有的生了秧，起码还有三分之一没有收获；秧苗问题更大，都成了老秧棒，差不多还有一半的水田没有栽插。在这个紧要关头，多么需要劳力突击呀。可学习班越办越红火，去的人日渐增多，有的社员动心了，偷偷溜回队里参加“双抢”战斗。这件事被王成发现了，狠狠地教训了“逃兵”一顿：
“今后谁逃学，就扣谁家的基本口粮。以往逃学回来劳动的，不但不给工分，还要作深刻检讨。”
有的社员很大胆，居然说：“扣基本口粮、不给工分就算了，反正我们要割麦子、栽秧子。”
王成面对严峻现实，也开始让步了。他又提出了一个新方案：“安排去学习班的还得去，生产队照给十分工分一天。要不，来个自愿，愿去的就去，反正十分工分一天。”
有了物质刺激，群众还是不积极，自愿去学习班的也只有那么三两个，远远完不成工作组规定的任务。最后，王成还是只好规定一部分人去。
一个多后，学习班终于停办了，王成有喜有忧：队上荣获了基本线教育的第一名；麦子霉烂、禾苗老化造成了不可弥补的损失。
基本路线教育的群众教育活动结束了，还特意开了一个庆功会，其实是在龙二爷家举办的一个宴会，林浩和陈组长也参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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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大和王成把林浩拉到主席台正中，龙大还用衣服把林浩欲坐的凳子擦了又擦，才算任务基本完成了。开会时，林浩坐在正中，龙大和王成分别坐在他两侧。今天开会的秩序很好，大家听说上面要来检查，怕记不清楚要点而误事，所以一直保持着高度的注意力。林浩发言很简短，三五分钟就结束了；王成顶多也只说了十来分钟，就宣布散会了。会后的工作很烦琐。龙大和王成把林浩送走后，王成又根据林浩的指示找了几个骨干上作了详细分工，把主力分为三路：一路由黄一之带队，把检查队伍所走的路线修平整，要宽度一致，不见一根杂草；二路由黄为领头，负责全队的标语和专栏设置；三路由龙大指挥，把苕尖越冬、浮萍养殖、高产麦田三块实验地搞好。
三项工作中，最幸运的要算黄为，两天时间里，他冒着绵绵冬雨，用石灰写了五十多条山头标语；在全队醒目的墙上设置了二十五个专栏；在树间檐下拉了四十多条横幅标语……一时间，远远看去，分不出团结二队是都市还是农村。王成检查验收后得到了好评。
两天的时间里，龙大的实验地还没有初具规模。王成去过问时，都说龙大安排了就走了。王成有点冒火，四处打听龙大的下落，找遍了全队每一个地方，也不见龙大的踪影。王成回到家里时，陈英告诉他龙大刚才离去了。王成正要去追时被夫人拉住了，并贴着他的耳朵打喳喳：
“……你进屋就知道了。”
王成一进屋喜了，桌子上有一条“中华牌”香烟、两瓶好酒、还有些糖果什么的。王成急着追问：
“是哪里来的？”
“龙大送的呗。”
“他不办什么事，送东西干嘛？”
“听说这两天他手气好，打牌赢了。”
“哦……”
王成心里平息下来，冬瓜不磨磨西瓜，便去找黄一之算账了。他见到黄一之就嚣张起来：
“你们修的路很多不合规格，要返工！”
黄一之只是咕哝了两声：“大家都觉得可以了，我也感到修得不错。别说县干部来，就是省干部走也不会摔的。”
“你怎么这样糊涂？修路光是走哇？主要是讲好看，要能反映队的整体面貌，你们安心让领导来看杂草不成？”
“你说哪些该返工的就返工吧。”
“大部分都要返工。”
夜幕降临，山间的一切都消失在夜色中了，黄一之这个组的社员仍然在加班修路。他们只有一个念头：早点把路修好，等天放晴了好抢收晚稻。
第二天大清早，多日不见的太阳公公突然从东边的山尖上露出半边笑脸来。
黄一之站在场坝边上欣慰起来，长长地叹息着，自言自语说道：
“唉，今天总算可以抢收晚稻了。”
黄一之和许多社员早早就来到保管室的榆树下，等候着队长的安排。更有性子急的还把拌桶、挡折等收稻工具扛到了田边上，有的还跳进冰冷的水田里割起稻子来。不大一会儿，王成来了，今天他的神色很不好，浓黑的眉毛下，那枇杷核似的眼珠快挺出来了。社员们见状都毛骨悚然愔愔无语。王成走到黄一之跟前骂道：
“你们这帮饭桶，修的路还要返工！”
黄一之不敢吭声了。社员们却七嘴八舌的：
“修得可以了，架车都能过。”
“稻子生秧了，不收不行啊。”
“很多稻子倒了，泡在水里，都开始扉烂了。”
“队长，还是把稻子抢收了再返工吧。”
……
“不行。”王成坚决反对，两手叉腰，恶狠狠地说，“全部去修路，干其他的要倒扣工分。你们只晓得几颗粮食，究竟政治重要还是粮食重？批邓反右这么久了，思想觉悟还是不高。你们这样，人家来看什么？是来看我们的政治面貌！……看哪些敢跟我对着干！”
社员们无可奈何，只好去返工修路。
黄为的任务完成了，他急匆匆往保管室赶，准备找队长接受新的任务。大老远，就看见王成和龙大在榆树下抽烟。两人有说有笑的不知在谈论什么。等黄为走拢时他们的谈话声嘎然刹车。王成骤然严肃起来，慎重地对黄为说：
“你的工作完成得好，算是新中国的好青年。现在龙大他们组的进度要慢些，你去突击一下。你负责把山背后那几块田的浮萍挑到大路边的田里来。”
黄为表示反对：“队长，山那边田里的浮萍不多，大路边田里的浮萍够厚子，再增加浮萍怎么长？”
王成耐心解释说：“你不懂，这是实验田，要像丰产的样子，山那边检查团是不会去的，等它空着不碍事。”
黄为继续辩解：“可我们队浮萍种本身不多，放在路边的田里挤死了多可惜呀。”
“你太幼稚了，现在要的是质量，要让人家看了竖大指拇才算是对的。”王成转了一下话题说，“这样吧，先把山背后田里的浮萍挑过来，等现场会开过后再挑过去。”
“这不是劳命伤材吗？”
“这是榜样，如果没有特色谁学你？”
龙大在傍边插嘴了：“你这个人，太固执了，干部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准没错。反正你是干活儿，没有你的亏吃，只要工分能到手。”
黄为犟不过他们，只好服从领导的安排。
黄为挑了一担又一担，累得喘不过气来。和他一起来的两三个社员，挑了几担嘀咕着走了，现在就只剩他一个人顶着，想休息一会儿，又怕别人说闲话，只好勒紧裤腰带撑着。正在这时，龙大挑着一担空筐子，哼着歌儿，抽着烟悠哉游哉来了。黄为顿喜，心想：有人帮忙，总算半天能完成任务。谁知龙大老远就喊道：
“黄大，休息一会儿再干吧，生产队的活儿你累断了腰也干不完。来，抽支烟再干。”
黄为还没有回过神来，龙大已到了田边，顺手递上一支发霉的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牌”香烟给黄为。黄为推辞了。他又从另一个荷包里摸出一包“中华”牌香烟，亮了一下又装了回去，还说：
“这会客烟你不能抽。……不抽烟，休息一会儿再干，大打关的事儿，你累死了谁会纪念你？现在只要能进高工分，能耍就耍。”
黄为没心思听龙大吹，依然在田里用竹竿赶浮萍。竟管衣服全湿透了，说话倒挺认真的：
“我的衣服已经湿了，你就不下田了，把田坎那一小担挑走吧。”
“天哪，这么一大挑，不是要我的命呀？我分成两担挑差不多。”龙大不住卖乖，“黄大，今天我拿了一盘牌才好：十天九，十地八……你说漂不漂亮？……嘿，我又赢了几十块钱。你打得来不？我教你……”
黄为有些反感了，丧着脸说：“……分就分吧，分成两担快挑走。”
“挑走？我才不干哩，我干别的活儿。”龙大说着，挑起空筐子大摇大摆地进了田边的麦地，顺手拔了几窝麦苗举起来，对着黄为高声喊，“我干这个！”
黄为看见龙大破坏庄稼，实在忍无可忍，便迅速跳上田坎子，直奔到龙大面前，阻止道：“你疯了！这是麦苗，不是草。再扯，我去给队长告。”
龙大不听劝阻，更加起劲地扯起来，还扬言：“你去给队长告吧，没有好结果。你信不信，队长还会批评你表扬我的。”
黄为忍了气，没有和龙大争执，转身挑着一担浮萍走了。他在保管室门口的榆树下找到了王成，当真的告了龙大一状。
王成当作没听见，一个劲地抽烟，好大一阵子嘴里才随着烟圈儿吐出半句话来：“是我叫他干的……”
“什么，你叫他干的？”黄为气愤起来指着王成的鼻尖咬着牙说，“亏你还是全队之长，叫社员破坏庄稼，简直……”
“别说了，人家是在搞科学种田，搞实验地。”王成耐着性子说，“年轻人，要讲科学，要向先进看齐，不先进的要搞先进。不信，你去看看龙大的实验地，就比你的搞得好。”
黄为没有和王成争执，跟着他到了龙大的实验麦地。一看，果然不错，地里像铺了厚厚一层绿色地毯。长势很旺盛的麦地里，现在居然看不到一点泥土了，还不知从别的地里拔了多少麦苗栽在这里。黄为老想不通，给王成讲起科学来：
“队长，这样搞麦苗会缺少光合作用，不但损害了其他地的麦苗，而且这块地非减产不可，真的华不来呀。”
王成固执着：“你脑子总是不开窍。这是让人家看的，让人家也搞这样茂盛的麦苗，这叫以点带面。如果还是老样子，还叫人家参观什么？就承认减点产，能让别的生产队增产，这是龙江风格，是共产主义思想。你年轻，目光短浅，要多学点大公无私的东西，要不，共产主义怎么能实现啊。”
黄为不服气，继续讲着道理：“可你这样搞并不能增产，让人家怎么学？你违背植物的生长规律办事，这叫什么科学种田？假设人家参观的人看出破绽，问其缘由，你作何解释？”
王成沉不住气了：“你真的是个书呆子，科学的含义深刻得很，谁能讲清楚？我地里的麦苗比人家茂盛，这就是科学。”
“搞空事！”黄为抿着嘴说，“上次龙大他们布置得那么辛苦，看没有人来参观？”
“住口。”王成冒火了，“你敢说革命工作是搞空事？警防追根！的确上次是搞来耍的，这次可要动真格。”
亏你说得出口，还出高工分搞来耍。黄为这样想着。
这时，龙大挑着小半担麦苗过来了，他拍着黄为的肩小声说：“现在又不是看产量的时候，只要混过眼睛，有了好名声，必定会有好结果的。管它将来咋样，现实点，眼前利益最重要。”
黄为没心思和他们理论，挑着筐子转身下山去了。
紧张的布置总算完成了，庄稼汉们打早来到了保管室门前的榆树下，等候投入抢收晚稻的战斗。王成今天来得比往日早，手里提着个公文包，满脸堆着笑容。他来到人群中间的头一句话：
“好日子来了，这几天大家都辛苦了，现在让大家轻松轻松。”
社员们被王成语无伦次的话搞懵了，都向他投去异样的目光。
王成从公文包里摸出一大叠稿纸，正式交代任务：“公社的现场会已经定下来了，就是明天。明天是我队大喜大庆的日子，所以我们要以崭新的姿态让人看看。今天大家的任务，回去把屋内层外收拾收拾，每家每户做到不见一点肮东西。”
社员们议论很剀切：
“晚稻该抢收了，我们加班收拾。”
“妇女在家收拾，男劳力抢收稻子吧。”
“参观队里的生产，关家里什么事？”
……
王成摆摆手说：“人家不光是参观生产，还要看人民群众的生活。还可能找社员代表座谈。我们队本身不错，不能把好菜埋在碗底。只留妇女在家收拾，搞不彻底，她们能做到屋内外不见一线蛛丝浮尘吗？别看只是为了打扫卫生，要当成一项政治活动来抓。至于收稻子的事，那是次要的。毛主席说，要抓主要矛盾。谁敢不听毛主席的话？”
社员们一听“毛主席”三个字，大都不敢吭声了，只有少数一两个人担心地问：
“找我们座谈，我们该说些什么呀？”
王成挥着手里的稿纸说：“大家别急，我这里写好了大家该说的东西，上面有理论学习多少次，开批邓反右会多少次，分多少粮食……都有，你们拿回去把大人小孩全教会，照上面的说。这个任务非常重大，千万不要出半点差错。”
不大功夫，在场的社员都领到了自家的“清单”。看得最仔细的要数黄为。清单上写着：
户主黄一之，现有人口八个，参加理论学习26次；参加批邓反右会20次；写心得体会文章50篇。全家分得粮食：黄谷3200斤；小麦1600斤；玉米3500斤……
黄为感到没有一个数字真实，马上提出异议：“队长，这全是神仙数字。我记得很清楚，就说玉米吧，我家差点才分得1600斤，相信你对这个印象也很深刻。你写上3500斤，差一倍多，怎么说服人呀？”
社员们都跟着反感起来。
王成只好针对黄为说：“……差点1600斤，人平不足200斤是实事，但有的人平分了400斤玉米，比如龙二爷家。先进队都要以劳强富算，这叫向先进看齐。人家是来看先进的东西，你不先进暂时算为先进，免得拖群众的后腿。只有大家先进了，我们生产队才可能先进。……别多讲了，这是革命形势的需要，大家照着纸条上说准没错。”
庄稼汉子大多经过文化大革命，王成嘴里吐出的“革命”二字就足以触动他们的灵魂。众人们不寒而栗，有意见也只好埋在心底，小声嘟哝着回家去了。
一个声势浩大的群从运动开展起来。打扫卫生、背记条款……搞得轰轰烈烈。黄大一不信狠，饲养之余来到稻田边，看着生秧发霉的稻子心如刀绞，自发带着镰刀、背篓去收割。大老远被王成看见了，他吆吼道：
“喂，黄大爷，你不服从分配呀？！”
黄大一答应着：“队长，稻子生秧发霉了，空时我帮忙收割点儿。”
王成坚决反对：“不行，不听召唤不但不给工分，还要倒扣工分。”
“扣就扣吧，只要能收回到嘴边的粮食。”黄大一不以为然。因为他干这等为好不讨好的事已不足为奇了。整风反右、文化大革命、一打三反、批林批孔……遭受过同样的扼运。现在已经习惯成自然了，所以依旧弯腰割着稻子，还说：
“十滴汗水不见一粒粮，多可惜呀。”
王成来到田边，用命令的中吻说：“你必须起来，快去搞你的工作！是不是不想喂牛了？”
黄大一说：“队长，牛我已经饲养好了，抽空出来加点班，我不要工分。多出点力也算小事，这稻子的确有该收了。”
王成仍然反对：“不行！明天检查团要来，你能保证牛粪坑没有一根渣渣、牛身上没有一个虱子？快去收拾，把牛全牵去洗个澡，然后给它梳理梳理。你这种光看着局部的资本主义眼光要不得。”
经过历次革命运动的庄稼人，大道理不懂。“资本主义”这个概念却刻骨铭心。老人只好呆呆地望着领头人，许久才慢慢地上了田坎，往牛圈去了。
黄为对接受的任务认真负责，他把家里安排好后，又来到饲场协助他爷爷，还把纸条上的内容反反复复地教了几遍。
第二天，检查团的果然来了。长龙似的队伍有一里多长。领头的是王成和龙大，随后是林浩和区里县里的领导。王成和龙大带着队伍按照设计的路线缓缓向前。参观的干部大开眼界，不住揄扬：
“这个队搞得不错。”
“当然嘛，人害是公社的红旗队。”
“硬是跟我们那里不一样。”
“是要好好学学人家。”
……
王成被阵阵赞叹声陶醉了，迈着轻快的步子边吹边走；龙大也很兴奋，不断附和着干部们的口吻。
干部们和群众座谈的效果很不错。特别是那个江副县长对这个队的评价最高。
最后，王成还特意把少数干部带到了饲养场。黄大一笑盈盈地出门迎接。
有的干部关切地问道：“老大爷，您这把年纪了还在为集体卖力呀？”
王成马插嘴：“是啊，批邓和反击右倾翻案风调动了群众的积极性，不管是老人小孩思想觉悟都提高了，全靠党的好领导和上级党委的正确指挥。”
黄大一想了一下，印象最深的是上次分玉米时，孙子差点和队长动手一事，便顺口就说了：
“是啊，现在好，光是玉米我家八个人就分了一千五百多斤……”
干部们很吃惊：“八个人才分一千五百多斤玉米不算什么呀。”
王成忙补充：“他人老了，记性差，是一千五百多公斤。”
黄大一虽没有文化，但什么“一心为公”、“大公无私”、“公家”……这类词儿常听说过，所以对“公”字有独特的理解，多半是“好”之类的意思。于是忙更改道：
“对对对，一千五百多公斤……”
有的干部探望着牛圈里，又多起嘴来：“老大爷，你一个人喂多少头牛啊？”
黄大一看了王成一眼说：“五公头。”
有个干部笑道：“五公头？十头呀？”
王成马上纠正：“五公头，就是五头公牛。”
有个干部竟然夸起来：“你们这个队的文化素质真高，七八十岁的老头还文字款款的，真不简单。”
王成得意地说：“当然嘛，我们花了很大的功夫学理论，全体社员不但会说，还会写革命大批判文章哩。”
干部们走了，王成狠狠地瞪了黄大一一眼，额头上直冒冷汗。
后来，团结二队的名声很快传开了，王成也成了大红人，经常去区里、县里作经验介绍，听说还出席了省里的先代会。
这一阵子，常淑琴的心底踏实多了：一来家里的工分比以前进得多；二来孩子们渐渐成人了。但是，黄为和黄亮变得更内向了。黄亮时常拿哥哥的书翻翻，有时还提出些难以解答的问题。黄为也很辛酸，弟弟要不是为了家庭多挣工分，也早去读高中了。这天，黄亮又问哥哥一个问题：
“生产力高度发展了社会是个什么样子？”
黄为对当前的现实生活总有些不满，也没有心思与弟弟一块研究更深刻的问题，有时还经常独自一个人瞅着远方发呆。常淑琴有些担心，怕儿子精神出问题，时常开导他。黄亮头脑开窍多了，说起话来跟成人一样，今天他又教训起哥哥来：
“哥哥，你要精神一点，路要靠自己去走，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只要踏踏实实干自己该干的事，总会有好结果的。”
常淑琴也劝说道：“是要精神点。论文化，你比龙大高得多，人家活得多自再多轻松？要大方点，对人要热情，特别是对领导。上回林书记来我们队你是看到的，人家龙大多礼貌？发烟、让坐……客气得很，你应该学点处世啊。”
黄为不耐烦了：“那是礼貌？那是拍马屁！”
常淑琴说：“管人家是不是拍马屁，当本分人总会吃亏的。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父亲的亏还吃得不少吗？”
一提起父亲，黄为的心软了，他不想有父亲那样的结局；也不想做父亲那种人。于是，他只好安慰母亲：
“请娘放心，我读了这么多书，脑壳是转得过弯的，处理事情是会比爸好的。”
“娘这就放心了。”常淑琴欣慰地点了点头。
北风呼啸，滴水成冰。凛冽的寒风不知不觉把春节送来了。
辛苦了一年的庄稼汉欢天喜地的为节日作准备。生产队按每年的惯例，要杀猪、打鱼分给社员。
黄为、黄亮和黄中三兄弟早早就赶到了堰塘边上，准备帮着拖藤网；黄大一、黄一之两爷子在猪场里等候着杀猪。打鱼的很扫兴，拖了好几网也只有几十斤鱼，除了两三条四五斤的草鱼以外，尽是些小鲢鱼。王成也恢心了，看了一下筐子里，人平五两都不到，便下令收网。鱼少了不好分配，干脆卖掉算了，王成这样打算着。于是就给了个价：草鱼每斤八角；鲢鱼每斤六角。黄为眼疾手快，抢到了一条五六斤的大草鱼，黄亮运气好也逮着一条四五斤的草鱼乐滋滋的。两兄弟高高兴兴地等着过秤。王成过来把黄为黄亮手里的两条鱼放在黄中的小背篓里，对黄为说：
“这两条鱼你给林书记背去。”
这时，母亲的话、龙大的举动顿时闪现在黄为的脑海里，他很快转过弯来：趁送鱼的差事给领导接触，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于是他满口答应下来。
往常生产队送林浩的东西都是王成经手。现在他成了大红人，认识他的干部更多了，怕敬了这尊神又得罪了那座佛，所以只好派他人去。黄为走的时候，王成还再三叮嘱：
“只给林书这个头号人物，千万不要让别的领导看见。”
黄为进了公社大门，看见林浩和几个公社干部在办公室里研究问题。他打了个手示，林浩便迅速出来了。黄为坦然地小声说道：
“……两条草鱼，共九斤，每斤八角，总共七快二角钱。”
林浩装着没听见，把草鱼提回家放了，没有张啰黄为，又进办公室和干部们谈起话来。黄为跟着进了办公室，在角落的矮凳上坐下等着。黄为看见林浩摸荷包，便立即奔过去。谁知林浩摸出的是一支香烟，点燃后边抽边说：
“你就叫黄为吧，上次那个《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讲得漂亮极了。年轻人，很有前途，你赶快回去好生锻炼……”
黄为直言道：“那七块二角钱……”
“什么钱不钱的？”林浩装出一幅很认真的样子说，“讲钱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我们是无产阶级，要讲革命，要讲为人民服务。”
“我是说那鱼……”
“什么姓余（鱼）姓张的？只要是资产阶级的东西，不管姓什么都得批。我会给你们王队长联系的，还不快点回去办正事。”
黄为只好迅速离开办公室。他已经出了公社大门，回头看时，林浩的大眼睛还在恶狠狠地盯着他。黄为对刚才这一幕的确一知半解，也许自己太小心眼了，恐怕收账应该是队长的事。
黄为回来直奔猪场，希望能分得好肉。凑巧，王成刚准备挂秤分肉。今年的猪也长势差，杀了两头最大的猪，人平也只有六两肉。只不过王成留了个腿夹开。黄一之运气最不好，分得了两根猪脚、半边猪头；龙二爷运气最佳，分到了一块宝来肉。分完肉，王成见只有黄一之还在看着自己分得的肉发愀，便把他拽进屋，指着梁上悬的腿夹说：
“这两块肉你给林书记送去。……你分得的肉差没关系，二天给你少算钱。”
“不不不……”黄一之因为上次送鸡失策，所以不住推辞，“我不会，你还是找别人吧。”
“有什么不会的？只消悄悄送给林书记就行了，还给你记十分工分，多资格？”
黄一之不好再推辞，只好答应下来。这次送肉他吸取了送鸡的教训，路上不管谁问他皆不答应。到了公社，他没有从大门进去，而是从后山崖跳下，准备从林浩家的后门进去。孰不知下山崖时摔了一跤，不但肉弄脏了，自己的腿也扭伤了。他忍痛找到了林浩家的后门，一掀，里面闩着。他只好把肉挂在门扣上，转身走了。
却说林浩，开后门去解手时发现门扣上挂着两大块脏不可堪的肉，顿生疑心：谁想毒害我还是陷害我？他忖度着：这肉不能吃！他正准备把肉扔进茅坑时念头又转了。这是肉，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于是，他把肉分成几小块，系上红纸条，准备去慰问困难户。他匆匆约了两三个干部，来到团结二队，把几块肉送给了几户人家，黄一之家也得到了一份。这回，林浩的名声又传开了，说他是关心群众的好干部。今年黄一之家喜忧并至：喜的是平生第一次甩掉了“补丁工”的帽子，还进了八十多元工分款；忧的是黄一之的腿被摔成了粉碎性骨折。
春风吹拂着大地，到处一派生机。暖烘烘的阳光给大地带来了温暖。
人们轻松愉快地投入了春耕生产战斗。只有黄一之，腿仍然肿痛，还不能下地干活。王成准假他在家休息。虽然黄一之能干些轻巧的手上活儿，王成担心不好给工分，又考虑到黄一之因工受伤的确可怜，所以就干脆让他在家休长假。
林浩和王成都成了光明区的大红人，最近还要到省去开会。有的说是先代会；有的说是理论学习，总之要去过把月。王成临走时，把生产队的工作交给了生产队委。社员们考虑到现在不但粮食不够吃，而且经济更是大问题，所以大家的思想都在开不差。根据生产队的实际情况和当前的市场需求，大家认为认为七星椒是光明区的特色经济作物，可以因势发展；队里荒坡瘦地多，还可以大力发展栽桑养蚕。方案确定后，大家都按照目标奋斗，仅十多天时间，队里就栽桑树一万多株；种七星椒十余亩。经过大家的努力，苗子生长蓬蓬勃勃，十分喜人。看到这一切，庄稼人都乐了。
正在这时，王成散会回来了。他也很关心队里的农业生产，一到家，顾不上歇脚就风尘仆仆视察起来。他对队里的大部分工作都很满意，就是反感种七星椒和栽桑养蚕。于是，急急忙忙地开了个社员大会，说：要以粮为纲全面发展，只有抓粮食作物才保险，抓经济作物是冒险。特别是种七星椒，技术性强，病虫害多，容易打倒本钱，要改种其他。王成见众有意见，只好引出毛主席语录来说服大家：
“大家听着，我的话你们不听，毛主席的话你们该听吧。毛主席早就说过，手里有粮心里不慌，脚踏实地，喜气洋洋……”
会场中黄亮最大胆，顶着说：“毛主席还说过，以粮为纲，全面发展，请问全面发展怎么解释？”
王成思索了一下说：“全面发展就是把农林牧副渔发展起来，这几项我们那项没有？这里边并没有说喂虫子、种辣子呀？”
文化素质低的庄稼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不出能说服王成的语言。
王成接着说：“多产粮食多喂猪儿，这就是很实在的全面发展，是稳稳当当的搞科学种田。大家千万不要去冒风险。现在我决定，把七星椒和桑树苗都扯了，全部改种玉米。”
社员们没有办法，只好亲手拔掉自己精心培育的苗子。黄亮很舍不得，还把一捆七星椒苗带回了家，说是做个纪念。
午饭后，常淑琴坐在门口的石凳上补衣裳，胸中的愁云又腾起：孩子们大了，不能老穿得窝窝狼狼的。特别是黄为，二十出头了，一个穷酸的样子没人瞧得起。团结二队出了名，队里大部分光棍都谈上了对象，唯有黄为像浸在冷水缸里一样。他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人家怎么看得起？她在柜子里翻来翻去，也没有找到一件无补丁的衣服，想找件稍微好点的给黄为穿都做不到。去年进了点工分钱，本想给孩子们一个做一套衣服，哪知道丈夫的腿伤了花去医药费一百多块，到现在都还没有结束治疗。她想着受穷的公婆和孩子们，泪水不住往下滴。竹椅上躺着的黄一之发现了，他知道妻子的心事，想到自己没有本事又伤了腿，也暗暗辛酸起来。
下午，家里人都出工去了，黄一之拄着拐杖支撑起身子，准备做些家屋活儿。他突然发现了黄亮拿回家那一捆七星椒苗，这时他有了新的思路：把苗子栽到自留地里，也许能换得票子花。于是，他吃力地拿着小锄头进了自留地，种下了一分多地的七星椒。刚完工的时候，王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对黄一之很不客气地说：
“我说老黄啊，你是没事找事，腿还没有好，又在自留地干活，叫我怎样向社员交代？这是刘少奇的‘四大自由’，是要挨批判的。再说，你在自留地里种七星椒，会影响生猪发展，我劝你扯了，还是多种饲料。那些资本主义的事少干点。”
黄一之这回很顽固，大声说：“扯？让我死也不扯！队长，我的腿伤成这样，想靠它换点钱来医治，这有什么不好？”
王成见黄一之也怪可怜的，也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黄为和黄亮经常抽空去浇苗。在两兄弟的精心培育下，红红绿绿的七星椒挂满了枝头，真惹人喜爱。常淑琴把已成熟的收获了，叫黄为逢场天去街上卖。很可喜，每场收入二十来块钱。这件事又被王成知道了，还把黄为叫支狠狠骂了一顿：
“……热衷于自由市场，搞刘少奇那一套，社会主义的路不走你硬要去走资本主义的路，后果不堪设想。年轻人，千万要为自己的前途着想，不要被资本主义的金钱观搞昏了头脑。看在你父亲是老党员的情分上，政治上不追根，但要扣工分，好给群众一个说法。你想想，要是群众都像你这样，生产谁来搞？我这个队长怎么当？”
黄为十分觖望，肤浅地给王成道了歉。后来，他们不敢再去自由市场卖七星椒了。一家人瞅着两筐子红透了的七星椒只好干着急。黄亮却不干心，不住地想办法。他和家里人商量道：
“明天我装病，把七星椒挑到县城去卖，不容易被人发现。”
大家都同意了。很顺利，还不到中午黄亮就回来了，还报告了一个好消息：
“县城的七星椒比光明镇上贵五角钱一斤，一小担就多卖了好几块钱。”
一家人都很兴奋，每次收获后都叫黄亮赶县城。黄亮还是个孩子，在队里不启眼，一直都没有被王成发现。不久，自留地的七星椒收获完了，家里的经济收入立即终止。黄亮这阵子长了不少见识，头脑里又有一条找钱的新思路，不过这次他只找了黄为商量：
“哥，我有个主意。在光明镇买七星椒去县城卖，肯定能赚钱，我想试试。”
黄为很开窍，想了想说：“可以，城里人给钱，你给货，不多收一分钱，不扣斤压两，公平交易，以人方便以己方便，犯不了法。”
黄亮得到哥哥的支持后，瞒着父母亲做起了小生意来。第一天就很顺利，不但赚了钱，还带了一条好信息回来，告诉了母亲：
“娘，听说现在种良种西红柿很管钱，咱自留地的七星椒地空着，不如种点告一下。”
常淑琴由于尝到了种七星椒的甜头，所以欣然同意了。
第二天，黄亮卖完七星椒后，从城里买了三百株良种西红柿苗回来，黄为加班把它栽到自留地。以后，兄弟俩常抽空去浇水施肥。
由于有了钱治伤，黄一之的腿几乎全愈，可以下地行走了。他正欣慰地在坝子里练步时，王成来了。他今天的样子非常可怕，气冲冲地指着黄一之的鼻尖劈头骂来：
“你这个老共产党员，简直忘了本！”
黄一之顿时咋舌，心里想：我没有干坏事，干嘛冲着我骂？所以便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我整天在家里，没有惹事，你干嘛出言不逊？”
王成拉着黄一之说：“走，去公社就知道了。”
黄一之被王成带到公社，见到了林浩。林浩的脸色也很不光彩，显出一副跋扈的样子喘着粗气说：
“你是不是诚心往红旗队脸上抹黑？”
“我没有做什么坏事呀？”
“没做坏事？县工商局打来电话，说你儿子黄亮在做投机倒把生意。”
“不会吧。”
“不会？人家有人证物证。共产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是共产党员，知道该怎么做。”
对这件事黄一之不敢打包票，这时他才觉得这阵子黄亮的确有点鬼鬼祟祟的。于是他马上向林浩表示：
“请林书记放必，我回去查一查，如果真有这么加回事，我定会严加管教。”
“不消查了，这是事实。”林浩缓下语气说，“看在你儿子年龄还小，我们又是老同事的情分上，暂不处理这件事。今后要注意，你们队是红旗队，是先进队，不能有半点资本主义的东西存在。”
黄一之不住点头。
王成考虑到黄一之上回送肉伤腿劳苦功高，便只在黄一之耳边喁喁了几句：
“这件事队里还不知道。我绝对给你保密，但以后不能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我保证……”黄一之直承诺。
黄一之回到家里，狠狠训了黄亮一顿，全靠常淑琴全力调解，黄亮才免了皮肉之苦。
黄一之怕惹出更多的麻烦，便匆匆到自留地去检看。当他发现孩子们又栽了些西红柿苗时，非常气愤，毫不留情地拔掉了这些小生命。看到那些樱桃般的果实，实在心痛。但他为了生产队的名声，肩负起了一个共产党员该尽的义务，一口气把苗子拔得精光。黄为黄亮知道后还哭了一场。
夜，是多么的黑呀，好像把一切都扣在了锅底。
常淑琴翻来覆去睡不着。财源彻底断了，孩子们那穷酸的样子老浮现在她眼前，她已经没有一丝睡意了，披衣下床出了家门。场坝边上，一尊黑压压的影子吓了她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人坐在坝的条石上。常淑琴先靠过去，见是大儿子黄为。常淑琴把衣服披在儿子身上，关心道：
“大娃，夜深了，该去睡了。”
“娘，我睡不着啊。”
“有事别闷在心里，跟娘痛痛快快地说吧。”
“娘，我想去学手艺，”
“学手艺？行啊，我看就学木匠吧，不挨日晒雨淋，活儿又轻巧，你又有文化，准行。”
“嗯，我也是这个想法。”
“好吧，队里不好几个手艺好的木匠，明天你就去拜个师傅，松工可以出去挣点现钱。你还是给队长言语一声。家里还有点钱，二场我去给你买工具，顺便做一套前服。”
“不，爷爷奶奶穿得够烂了，你先给他们做吧，我的穿的我自己找钱办。”
常淑琴不好再说下去，只好催着儿子睡觉。
第二天，黄为便出门拜师了。他路过保管室时，就见榆树下围着好几个人，王成站在中间的石头上，似乎在发表演讲：
“贫下中农同志们，这不是我不让你们出去，这是形势的逼迫。我们是红旗队的社员，要时刻听从党召唤。大家别看现在松工没事干，公社要求我们在这段时间组织政治学习，口号是‘学理论、抓路线’、‘铁不磨要生锈，人不学习要落后。’”
有个石匠说：“石油局要砌坎子，放我们出去吧，我们交钱贫工分。”
有个木匠说：“区公所修建需木工做门窗。我们几个已经约好了明天去上班。”
有个鞋匠说：“队长，我家买油盐的钱都没有了，我能补鞋配钥匙，逢场天让我去摆摊儿找点钱吧。”
……
“都别说了！”王成加大声音说，“上面名文规定，外也找钱人员要交一块钱一天的积累，你们出去华算吗？还有，外出名额是有计划的，想走就走，农业生产谁来搞？公社已经规定了，外出人员全部压回来，投入学理论、抓路线的战斗。大家不管干什么，都不能违背党的政策。”
也有些不怕事的人说：“我们这些大老粗什么都学不进，黄泥巴脚杆学来有啥用？”
王成火了：“不许乱说！谁能读懂报刊杂志？谁能讲出多少革命道理？正因为水平低才要学嘛。要当社会主义的新型农民，不学要失业。要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不学怎么样去革命？难道你们想当反革命吗？”
这些有一技之长的人们，不敢再争辩了，只好怨声载道地散去。黄为拦住一位姓陈的木匠师傅，诉说了自己的意图。陈木匠摇着头说：
“学来没有用，不让你找活儿干……还是老老实实种庄稼吧。”
黄为诅丧着回到家里，把苦衷给母亲说了。常淑琴安慰道：“别着急，你还年轻，将来总会有适合你干的事儿的。”
虽说是松工，社员们也很累，间天下午要开学理论抓路线会议，尽干些无聊的事，乏味得很。其实，学什么，怎么学，连王成也没底。社员们只好吹牛度日。开初王成还整顿整顿纪律，后来也麻痹了，任凭大家谈些不关紧要的。这天，不知谁昌头谈起了新问题：
“喂，我们队可以办个蜂窝煤厂，准能找钱。”
“我看可以办。蜂窝煤又不愁销路。”
“不行啊，办厂子成本高，我看可以办个瓦窑。”
“对，瓦的销路的确不错，”
“其实，办个加工房可以，免省大家打米打粉跑远路。”……
社员的这席谈话没想到把王成得罪了，他很生气：“大家不要乱说！除了抓革命促生产以外什么都不要去干；不切实际的东西少讲点。要不违了法都不晓得。我告拆你们吧，八队都办个蜂窝煤厂，写申请、批条子搞了一弯摊子，还是没办成。大家之所以叫农民，只有把农业生产搞上去才是唯一出路，不要乱想汤圆吃。”
社员们不敢再谈论办厂的事了，只好尽情地摆着无关系要的龙门阵。常淑琴坐在人群中间，没有多少人给她拉家常，她由衷产生了一种不寻常的孤独感。
散会后，常淑琴回到家里，心事重重：自己这么大个家庭，又有这么多快成年的孩子，长期被人冷落下去也不是办法。想来想去他找到了被人瞧不起的根源，归根结底在一个“穷”字上。如何变富，她脑子里的确没准。目前最起码的是要解决黄为的问题。只要长子有了办法，能撑起门户，这个家就会渐渐兴旺起来。社员们议论办厂的事开导了她。她想：只要黄为能当上工人，吃上国家粮，很多问题都一并解决了。但是，一个贫民百姓的孩子要跳出农村，真比登天还难。这两天，常淑琴陷入了极度的苦闷之中，脸上没有了笑容，眼角的鱼尾纹更密了，几丝白发还悄悄地垂了下来。
有一天，王成特意来到黄一之场坝边，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今年大中专招生了，我们队黄为有条件。”
顿时，黄家沸腾起来了，一家老小紧紧把王成围住，说长道短，就是黄大婆脸上也露出了多年不见的笑容。
王成很认真地说：“你们别高兴得过早。我们队虽说只有黄为一个人有条件，但全大队有好几个，全公社就更多。收生一个公社顶多也只有三两个，真是百里挑一呀。”
王成这话犹如沸水加冰，黄家人的兴奋蓦地烟消云散。大家没有了语言，没不了喜悦。黄一之还摇着头说：“麻雀变不成凤凰，庄稼人只有挖烂泥巴的命，别把肠子想旧了不好屙屎。”
王成鼓动道：“不过，你们不要灰心，要争敢，要相信共产党办事是公正的。现在大中专招生仍然实行十六字方针：‘自愿报名，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你们要注意，基层这关很重要喔。”
常淑琴说：“那还是让黄为报个名去试试吧。”
王成的话也挺干脆：“不是试一试，，更是要努力去争取被录取。这样吧，群众推荐这一关由我决定，把申请写好了在我这里盖章就行了。”
“那太谢谢你了。”常淑琴不住致谢意，“今后我们黄大有了办法，忘不了你，我们全家一辈子记住你……”
“不要今后今后的，要讲眼前。”王成说，“一定要记住，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常淑琴直点头：“我晓得，我晓得……”
这时，龙大过来了，他卑躬曲膝地直和王成打招呼，并且马上递上一支香烟过来，恭恭敬敬地给王成点燃，便奉承起来：
“王队长关心群从到户啰，我们有这样的好队长真荣幸。”说着，拍拍黄为的肩背，又是一番甜言密语，“黄大有办法呀。咳，黄大，你二天有那么一天别把我这个老同学忘了。我现在很后悔，能有黄大这么高的文化该多好哇。看来我一辈子都只好挖烂泥巴啰。”
常淑琴很谦虚地说：“要是我们黄大能比上你那就好了。……傻乎乎的，不文不武，我们黄大还要给你多学点才是。”
几个人在常淑琴扬坝里谈了好大一阵才散。
夜里，星光从瓦缝里透进来。常家多数都不能安然入睡。最激动的是黄为。他是很有信心的：从文凭和他在众中的影响，是占绝对优势的。他还想入非非：怎样昂首挺胸地入大学校门；怎样舒舒服服地在某单位工作；美女们怎能样风风火火地追赶自己……他想了很远很远，居然面带微笑越来越清醒了。常淑琴的心情和黄为相反，她紧锁着眉头考虑着儿子这次升学的每一个环节。生产队、大队、公社这三关该怎么过？作为一个未出过门的妇道人家确实心里一阵空虚。办大事必须送礼这点她心里明白。可是眼下的家底，有一只鸡、二只兔子、三头架子猪和八元五角钱，此外别无长物，这几样加起来也打不浑水。想来想去，她已打定主意，为了孩子，要不惜一切代价，争取再给龙二爷借几百块钱，凑合着把黄为的事儿办好。
报晓鸟在竹林里卖弄着婉转的歌喉，熹微晨光透进屋来。
一夜没合眼的常淑琴翻身起床，料理好家屋后，她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去找龙二爷。碰巧龙大不在家，龙二爷笑盈盈地把常淑琴迎进屋。当常淑琴提出借钱的事时，龙二爷脸上马上睛转阴，还说自己目前手头也很紧，想不出办法来。当常淑琴转身出门时，龙二爷忙把她拉住，随后是一阵淫笑，并说：
“别急嘛，钱的问题我会给你想办法，耍一会再走吧。你想想，我的婆娘已经死了十多年了，我实在寂寞，见到你的身体肉直发麻。”
龙二爷说着，两只手朝常淑琴身上摸去。
常淑琴用力挣扎脱身，吼道：“你放尊重点，我不是那种人！”
龙二爷又是一阵怪笑：“嘿嘿嘿……你将就我吧，我会给你好处的，别说借钱，就是以前的欠款也一笔勾销。”
“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常淑琴咬紧牙说罢，冲出门去，疾步回了家。
回家后，常淑琴叫黄为把申请写好，自己打点上街去了。她将就那八块多钱，买了两瓶酒，回来后，他带着黄为的申请、提着酒进了王成的家门。王成热情地接等了她。王成瞅着那两瓶酒，笑容渐渐淡化了。常淑琴忙递过黄为的申请。王成皱起眉头来，胡乱地嚷了一通，最后说：
“你这个申请要不得，要重新写。生产队这关很关键，只要这关过了，就只有公社了。”
常淑琴只好回家，叫黄为把申请重写一遍。黄为花了半天功夫，自我感觉总算满意了才罢休。傍晚，常淑琴又带着申请去了王成家。她想到空脚两手去难为情，又顺便提了一只鸡去。这次的结局比上次好多了，王成只是说申请还有点小问题，叫黄为再改改。常淑琴回家后，又叫儿子改申请。黄为也不愁麻烦，花了大半夜的时间，再次把申请改了一遍。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常淑琴提了家里唯一的一只兔子到了王成家。这回王成很爽快，连申请都没有看直表示可以了。
常淑琴兴致勃勃往家赶，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成功感和喜悦感。
现在黄家已经一无所有了，公社那一关怎么过呢？黄一之很自信，拍着胸口对妻子说：“公社这一关我去。林书记和我是老同事。大战钢铁时我经常资助他穿吃，还救过他一命；大跃进时还是我让他当的干部；文革时挨造反派打我还给他替过……这点老交情我相信他没忘。只要我谈点好话，恐怕事情也不难办。”
常淑琴对丈夫很有信心，同意他去试一试。
一天傍晚，黄一之穿着肋脦的衣衫，身上仍揣着一包一角五分钱一包的碧桃牌香烟，再次迈进了公社的大门。他见办公室里没有林浩，便去了林浩的住处。一看，屋里可热闹了：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黄一之好不容易闪了进去，费了一番功夫才挤到林浩跟前。林浩冷寞地瞟了他一眼，又和别的人谈话去了。黄一之忙摸出一只烟，伸手塞到林浩嘴边，林浩视而不见。黄一之的手伸了两三分钟之久，等到的是林浩狠狠地瞪眼，随后把黄一之的手拂开。黄一之只好退出来，躲到屋角蹲下。心想：等林浩忙完后再找他。来的人都很陌生，相同点是来者都提有包裹，在抠腰包。从他们交头接耳中得知，都是为今年大中专招生而来的。黄一之在墙角蹲了近两个时辰，来往的人才开始稀疏了。又等了好大功夫，屋里终于只剩黄一之和林浩了。黄一之拖着酸麻的步子到林浩跟前，感到很拘束，从前那种随随便便的交往不复存在，说起话来也语无伦次：
“林书记……您好……您吃了夜饭吗？”
林浩跷着二郎脚，瞟了黄一之一眼，没有吭声，一个劲地抽烟。他沉默了好久，才粗声粗气地说：
“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我儿子的事。”
“我知道，你儿子黄为，挺会写文章的。”
“对，是他……林书民过奖了。”
“你儿子有出息，在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锻炼，很好嘛。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需要很多这样的人才呀。”
“林书记，看在我们过去的老交情上，请你帮帮忙。”
“放心，不会让你吃亏的。”
“这次大中专招生，给考虑一个名额吧。你晓得，他的文化有那个样子。”
“这是政策问题，你相信我们会不折不扣按政策办事的，该去读大中专的人，我们自然会让他去。”
黄一之一听这话，感觉有点眉目了，激动得直掏烟逢迎着。谁知他两手发抖，又一时掏不出烟来
林浩估计黄一之会掏一把钞票出来，脸上有了一丝笑意，说：“这次大中专招生名额较大，我看你儿子有这个条件……”
黄一之终于把碧桃香烟摸出来了，抽出一支皱巴巴的递给林浩。
林浩脸上的微笑没有了，手一挥，干咳了两声说：“我不抽你的烟，我们都是老同事了，还客气什么？再说，现在办事送烟拿糖的不对，那是腐蚀共产党的干部，像我这种觉悟高的人是坚决反对的。不过，这次招生名额虽然较大，但质量要求高。你儿子要一颗红心两种打算。当社会主义的新型农民一样有前途。”
黄一之点头说道：“这些大道理我知道，请林书记千万要帮这个忙。”
林浩站起身来边走边说：“你回去吧，我会秉公办事的……我还有稿件要写，还要加班干革命工作……”
黄一之奄奄一息地出了林浩的家门，离开了。回家时，月亮已经偏西了。
没隔几天，公社通知黄为支填写了推存表。从此，黄一之家的精神面貌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未来的憧憬影响着每一个人。黄一之有时还走腔跑调地哼起样板戏来；常淑琴呢，扭起了解放初期的秧歌舞；就是小秋芬也打着手示喔喔喔地跟着比划……黄家的普通小屋沸腾起来了。社员们都向黄为投来羡慕的目光。开会时不少人围着常淑琴坐，动听的话儿总是滔滔不绝的。有七八个红娘争着给黄为做媒，好说歹说弄得常淑琴不知拒绝谁。还有些胆大的姑娘居然找上门来主动给黄为洗衣、帮常淑琴割猪……黄一之出门回来，荷包里装着不少别人给的香烟。就是黄中也受到重视，老师把他从后排调到了前排……
金色的秋天到了，有的已经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急急办理入学手续。黄为还在焦急地等着，希望能早点得到录取通知书。盼星星盼月亮，一至盼了一个多月，还是杳无音信。黄为实在等不住了，便到县招办去打听，得到的回答令人震惊：通知书早发完了。黄为一听，犹如五雷轰顶，差点昏了过去，还不知是怎么回到的家里。这一则不幸的消息再一次摧残着这个脆弱的家庭。一家人的欢乐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黄亮想得开些，不住地安慰道：
“今年没有读成明年再来。退一万步想，就是当农民又怕啥？咱爷爷当了一辈子农民，看还是吃饭？草里饿不死蛇。活人不能让尿憋死。”
黄为落选的消息很快传开了。常淑琴家又像从前一样被冷落：给黄为提亲的没有了；姑娘们再也不来登门了；开会时围着常淑琴坐的人散了；黄一之每次回家荷包里空了；平时爱说会道的龙大路过黄家门前时，头也不调就过去了……常淑琴看着这种惨淡景象，再一次坠入极度悲伤的深渊中。从此，黄为的精神崩溃了，每天干活时和别人没有了语言。常淑琴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起码自己应该振作起来。她考虑到，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多挣工分，争取多进工分款，等经济松动了给黄为修几间土墙房子，让他单独去生活，好处理个人问题。由于有了这根精神支柱，她每天感到还是轻松的。
一晃，春节到了。今年常淑琴家最可喜：进了三百多元工分款，还卖了四头肥猪；不但过了一个肥年，还每人办了一套新衣服。黄家的欢乐又重新开始了。
正月十六，生产队召开紧急会议，团结二队的社员又聚集在保管室门口的榆树下了。门口的方桌前，依旧坐着王成和龙大。这次会议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肃，要求十六岁以上的要都要参加，不能缺席一人。黄大婆没有来参加会议就被王成训了一顿。常淑琴只好叫黄中回家扶他奶奶来参加会议。王成见社员到齐了，才大声宣布会议内容：
“今天的会议内容是向全体社员进行基本路线教育。县基本路线教育工作团马上就要进村了。公社党委、革委说了，要把这次运动搞得深入、扎实，使我们每个贫下中农提高社会主义觉悟。只有把基本路线教育搞好了，我们的农业生产才有保障，才能保证我们的江山永不变色。我们贫下中农才不会吃二遍苦受二茬（在）罪。我们必须下狠心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把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推向一个崭新的高潮……”
王成老调重谈就是半把个钟头，很多社员者不耐烦了，有的信子急的说得很干脆：
“什么是基本路线？”
“这个运动怎么搞你就直说吧！”
王成把戏话转入正题：“基本路线就是最基本的路线，就是我们要做的。听说是一条毛主席语录，现在让理论组长来教大家。”
龙大拿着一本资料，结结巴巴读了两下，实在读不通，于是说：
“还是找黄为读吧。”
“要得！”王成马上吆吼道，“黄为，你来读。”
黄为没有推辞，上台读起来：
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在这个历史阶段中始终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
黄为教了一遍又一遍。有的社员别说背，连听都听不懂，提出：
“队长，我们确实不是这块料，宁愿去挑担子。这动脑筋的事不是我们大老粗干的。”
“不行，非背得不可！”王成严肃地说，“如果背不得……要扣工分，扣基本口粮！”
社员们被吓住了，只好跟着应付式地背诵。
王成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想了个策略。于是对大家说：
“我看这们吧，叫黄为把党的基本路线复写下来，每户一份，拿回去照着上面的读，不认识字的找学生帮助；确实找不到学生由黄为指导。”
“要得！”社员们同意了。
会后，王成拍着黄为的肩，语重心长地说：“现在是你锻炼的好机会。这次基本路线教育中，上级要选拔一批有能力的人才，到别的地方去搞基本路线教育。因为这次基本路线教育是分期分批的搞。你很有潜力，好好干，到时我负责推荐你。”
黄为听了有些兴奋，表示：“我会尽力而为的”
初春的夜晚，寒意浓浓。
黄为加班复写着党的基本路线稿子。这次由常淑琴陪着，她还给儿子烧了个火笼子。常淑琴很希望儿子能说会道，将来当干部，要啥有啥。这时，常淑琴心里再次萌发出希望的暑光。
第二天，黄为把复写的基本路线教育稿分发到了各家各户。以后，团结二队的村村寨寨，回荡着共同的声音：
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在这个历史阶段中，始终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
后来，王成安排，在基本路线教育工作团进村以前，全体社员都要背得。黄为家的问题不大，经过几天的努力，黄大一也能结结巴巴地背诵了，只有黄大婆，孙子们教她背诵时，不上三句就喘着气骂起来：
“什么‘组成’？没得饭吃看成不成？”
黄家的人确先进了，大家都看不惯黄大婆，就是黄中也指责奶奶落后。黄为这阵子也累瘦了，除了负责家里人的教学外，还教会了队里的好几个老大难。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全体社员又来到保管室门口，准备接受验收检查。王成先组织齐背诵。真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声音响彻支霄。王成微笑着不住点头。后来又开单份。社员们分别到王成跟前去背，王成在本子上记着每个社员的得分。老老少少虽说结结巴巴的，但总算大多过了关。最后只剩下龙二爷了，不知龙大在王成耳边说了句什么，王成就没有再找龙二爷背了。有的社员不服气闹起来。王成庇护说：
“龙二爷是理论组长的父亲，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了，不浪费时间了，还有很多事情做。明天基本路线教育工作组就要进村了，大家回去准备准备：一是搞好清洁卫生；二是复习巩固基本路线；三是不要外出；四是不要干资本主义的事。”
第二天，工作组果然进村了。来团结二队的是一个姓陈的年轻人，都管他叫陈组长。这人长得英俊，一幅精明能干的样子，听说是个退伍军人，人人见了都有些畏惧。
基本路线教育的动员会开始了。陈组长先讲了这次教育活动的意义、目的和程序；接着又读了两个县委文件；最后布置了任务：各自回家把违背党的基本路线的言行挖出来，下次开会好检举揭发、自检自纠。
自检自纠大会更隆重，林浩也亲自下来助阵。他和王成、陈组长、龙大并排坐在主席台上。龙大不停地发烟问候，林浩和陈组长交头接耳的，也不知抽了多少支烟后，王成才宣布大会开始。会议议程先由林浩作报告；接着是陈组长作指导性发言；最后是由社员自查自纠互相检举揭发。陈组长的指令发出很久了，场子里没有一个人发言，阴森森的，静得可怕。陈组长作了几翻劝诱，还是无人吭声。林浩诱导道：
“大家不要怕，要打破情面，不管是干部群众，只要是有违反基本路线的，都要检举揭发或自行坦白。”
陈组长补充道：“林书记说得对。这次基本路线教育，同以往的任何一项政治运动不同，这次主要是为了教育人、挽救人，提高广大贫下中农的政治思想觉悟的阶级斗争意识。要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只有毫无顾忌地和资产阶级思潮彻底决裂，社会才能进步，必须下狠心割资本主义的尾巴，社会主义的新思想新风尚才能树立起来。”
场子里肃静依旧，大家都洗耳恭听，只能听见人们的呼吸声。
林浩很通俗很直率地说：“大家不要怕，要忍痛割爱。比如，偷东西呀，占便宜呀，说坏话呀，赌搏呀……这些都算。”
场子里开始骚动起来。龙二你瞅着常淑琴对上次没有占到她的便宜还耿耿于怀，于是，他开始扇风点火了，说：
“像去年分玉米，黄为和队长打架算不算？”
“算算……当然算。”王成不住点头。
社员们受到启发后都往疑窦处想，自然就有话说了：
“上次我骂了李二婆。”
“头回我揍了张大爷。”
“去年我拣到一个玉米穗子没交公。”
“前年我拾了两把谷草回家。”
“上次洗衣服时，我在堰塘边拣了条烂裤衩回家。”
……
王成直肯定：“对对对，就是这样……除了自查以外，还要检查其他人，把问题通通暴露出来，加以督促改正，这就是目的。”
龙大急忙争取表现了，他把茅头直指黄家：“黄亮投机倒把卖七星椒……”
黄为不服气，也揭龙大的疮壳：“你偷队里的玉米……”
“你多吃多占欠款不还！”
“你打牌赌搏！”
“你……你……你不想务农！”
“你光钻空子！”
……
黄为和龙大展开着激烈的唇枪舌战，声音一个比一个大。
陈组长忙制止道：“不要吵架，要心平气和地说。不要怕被别人揭露，有了问题虚心承认，乐意接受，表示改正，这就是好同志。大家要打消顾虑，不是问题越多越坏，有问题不改才是真正的坏。还有，检举揭发要有依据。”
王成接着说：“陈组长说得好，我们检举揭发要有依据。比如，龙大揭发黄亮投机倒把卖七星椒，就有依据。当时黄亮被县工商局抓住了，还电话通知了林书记，林书记就是证人，所以龙大的揭发有效；但是黄为揭发龙大偷玉米就不实际了，既没有脏物又没有证人；说龙大打牌赌搏也不成立，到底龙大和谁打牌？难道他一个人赌吗？说不出第二者嘛。所以这是誣陷，这样是要犯法的。”
林浩忙说：“揭露问题一定要有根有据，不要揭露不成反把自己搞成了坏分子。”
社员们沉默着没人敢发言了。常淑琴考虑了好久，觉得她还有一条线索，于是说：
“上次我送了两瓶酒给王队长，还送了……”
王成马上弄权制止道：“别乱说，谁看见你送？能举出证人来吗？”
常淑琴提出：“你我算不算证人？”
“不算。”陈组长马上肯定道，“必须要有第三个人看见。”
黄一之受到了启发，他想起了送鸡给林浩的事。于是说道：“上次我送鸡给林书记，很多人都了解……”
有几个社员纷纷说：
“我看到……”
“有这事……”
林浩一听先是一惊，然后马上慎定下来，严肃地说：“黄一之送鸡给我，的确有这事。可拒绝了，不信大家可以问问黄一之。”
黄一之低着头不敢吭声了。
陈组长借题发挥：“像刚才这个事，就完全是黄一之的问题，想腐蚀干部，这纯粹是资产阶级的东西。而林书记就是党的好干部，敢于抵制这种不正之风。这是我们党提倡和发扬的，全体共产党和革命群众都要学习林书记这种高尚品质，协助我们把党的基本路线教育工作搞扎实。”
社员们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好些不三不四的就散会了。这样的会不知开了几次，一至到收麦、插秧大忙季节到来时都还没有结束。而且，社员们之间的关系也日趋紧张起来。
人们看着金黄的麦穗和老苍苍的秧苗心急如焚。可这阵子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偏偏作起对来，不但会议不减，还说要办落后分子学习班。宣称哪个队去参加学习班的人越多，哪个队的基本路线教育搞得越好。王成为了争得这个名誉，动员群众分期分批进学习班学习。那些拣了一穗稻子回家喂鸡的算自私自利；妇女抱小孩看医生算消极怠工；生病卧床不起算怕苦怕累的小资产阶级行为……总之，无一人没有问题。黄一之家最倒霉，一家八口就有五人去了学习班。其他的不说，就是黄婆也给她定了一条不关心政治、黄大一给他定了一条不关心牛的罪状。最想不通的是黄大一，自己每天早出晚归，把牛舍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条条牛膘肥肉满。想到这些，老人硬是坚持不进学习班。虽说他进学习班也不是头一回，但他知道滋味难受，而且这次最值不得，所以拼命给王成说理：
“王队长，你是知道的，自从你安排我喂牛，我从没有偷过懒，没有让牛儿吃半点亏。”
王成陶然笑道：“你喂牛是对的，我没说你不好，只是关心牛不够。比如牛在想什么，它感到哪儿不舒服，每条牛有多大的力气……你知道吗？这就算关心不够。关心牛不够，就属于于关心集体不够，关心集体不够就是关心国家不够，当然该进学习班哟。”
基本路线教育学习班在大队民校举办。这里是四间土墙巩的青瓦房。每天四间教室都坐得满满的。学习教育方法跟生产队差不多：先是由工作队的读文件，然后自查自纠，口头或书面提出悔过自新的措施。所不同的，学习班具体些：你说你拿了队里的粮食，要交待出时间和数量，然后退赔；你说你说了坏话，要坦白出时间、地点、怎么说的，必须学会客套话该怎么说。一进学习班，很坦率的人也得呆一两天，反反复复的，说是要从思想上彻底解决问题。王成很聪明，考虑到紧工降至，尽安排些老弱病残去学习班，把青壮劳力省下来投入到生产第一线。可是麻烦还是来了，陈组长找到王成，严肃地说；
“你们这个队搞基本路线教育动机欠佳。接受教育应以青壮年为主，这批人才有影响力，直接反映群众的政治思想觉悟。那些老弱病残，不是革命的栋梁，他们接受新东西难，呆了几天连一些最基本的概念都不懂，整天坐着打瞌睡，怎么教育提高？那号人既占位子，还影响其他人来学习，你要注意，运动后要评比的，主要看每个队参加学习的人次。”
王成按照陈组长的指示，立即去割麦插秧的劳动工地，点了二十多名青壮年去学习班。多数人都不想去，还说：
“我们加班去学。”
“把麦收完了再去。”
“把秧插完了再去！”
“要不，少去几个吧。”
……
王成颠覆着老调：“你们只晓得埋头拉车不看路，这样要迷失方向！几株秧苗、几颗麦子算啥子？不要光看眼下利益，要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才能保证我们劳动人民永远有饭吃。”
王成讲的大道理社员们都不懂，但他们有这样一个念头：听党的话，照上级指示办准没错。所以，被王成安排上的全都依依不舍地离开工地去了学习班。
地里的麦有的倒了，有的生了秧，起码还有三分之一没有收获；秧苗问题更大，都成了老秧棒，差不多还有一半的水田没有栽插。在这个紧要关头，多么需要劳力突击呀。可学习班越办越红火，去的人日渐增多，有的社员动心了，偷偷溜回队里参加“双抢”战斗。这件事被王成发现了，狠狠地教训了“逃兵”一顿：
“今后谁逃学，就扣谁家的基本口粮。以往逃学回来劳动的，不但不给工分，还要作深刻检讨。”
有的社员很大胆，居然说：“扣基本口粮、不给工分就算了，反正我们要割麦子、栽秧子。”
王成面对严峻现实，也开始让步了。他又提出了一个新方案：“安排去学习班的还得去，生产队照给十分工分一天。要不，来个自愿，愿去的就去，反正十分工分一天。”
有了物质刺激，群众还是不积极，自愿去学习班的也只有那么三两个，远远完不成工作组规定的任务。最后，王成还是只好规定一部分人去。
一个多后，学习班终于停办了，王成有喜有忧：队上荣获了基本线教育的第一名；麦子霉烂、禾苗老化造成了不可弥补的损失。
基本路线教育的群众教育活动结束了，还特意开了一个庆功会，其实是在龙二爷家举办的一个宴会，林浩和陈组长也参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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