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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阳白发人> -(23) 疗伤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我依然失魂落魄的瘫坐在原地。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小黄门向我走来。他突然停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如见了鬼一般抖动着。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和鬼差不了多少。发髻已经松散,手上脸上沾满了血。那小黄门抖动着说不出话来。

我皱眉问道:"何事?"

"典...典饰...请移步尚药局..."

我跳起来,提起长裙露出脚,不顾礼仪的飞奔着。夜凉如水,晚露润湿了我的衣裙,晕开了上面早已干涸的血迹,将衣裙下摆染成了淡红色。远远望见尚药局灯火通明,人头攒动。要我来做什么?让我看着那乐工怎么死么?

立在门楣下大口喘着气,两名侍御医上前扶我入内,边走边说道:"典饰看起来通晓医理,可知如何...封闭腹口?"

我惊讶望着他们。此时一位司医上来解释道:"今夜奉御不当值,我等虽然掌诊候调和数载,却只在宅家身边侍奉诊候方脉之事。宫中近年来从未出现过此等开肠破肚之疾。幸而肠体未断,脏器放回腹体不难,只是缝合闭口… 御医们都有些生疏了。"

安金藏平躺在床上,依然处于昏迷状态。泄露在外的小肠仍然包在我的檀香盒里。我喘匀了气,冷静下来。檀香本身具有消毒杀菌作用,现在最要紧的是将肠体复位然后缝合伤口。可是,如此简陋条件下,连最基本的无菌措施都没有,如何避免感染?这乐工,挺的过去么?

"典饰请净手。"医童自密封银罂中取来一盆药水。水中散发着淡淡的酒味。那两名值班的侍御医也各自洗好了手。我无奈的发呆。那时还没有蒸馏制酒法,酒精最高纯度也就十几度,怎么能消毒。我张口结舌,望着那药水道:"这,这是何物?这能行么?"

"这是底野迦,由鸦片、没药、肉桂、生姜、潘红花、蓖麻等混合配制而成,具《经籍志五藏论》记载,此药为去毒之良药,是佛菻国一个什么国王发明的。"

佛菻国,东罗马帝国。好象以前看过的医书上提到,西医手术治疗过中国的好几个皇帝。我惊叫道:"大帝!当初大帝眼疾不能视物,有个侍御医会大秦医术,冒死做了头颅开刀术的,他是怎样处理伤口的?"

一名御医道:"那是景教教徒秦鸣鹤的穿颅术。快二十年了,宫中再无人施以此术。待我查看医书..."

"别查了!来不及的。妾记得是以生丝闭其口,膏稍导之。公可有解毒药膏?可有麻药?生丝有么?"

司医疑惑道:"生丝?没有。有细细的羊毛线。"

我几近晕厥。这是在玩那乐工的命。我简短答道:"毛线不行,韧性不足。还有什么?"

那御医忽然兴奋道:"某记起来了,《医心方》里提到,去桑皮细线缝肠复皮,热鸡血涂之,蒲黄粉粉之。” 御医流利的背诵着医书。

我愕然道:"什么是桑皮线?"

"取桑树之根皮,去其表层黄皮,留取洁白柔软的长纤层,经锤制加工而成细线。去岁太医署疮肿科制了一批,存在琉璃瓶中。因久无人用,尚功局借走衲靴子去了!快遣人去取!"
在我们商讨之中,安金藏眼皮抖动,似是有些清醒了。司医连忙喂他喝下一盅酒。温酒里调合着草乌散和曼陀罗花,已经是此时间最好的麻药了。酒劲散开,安金藏又沉沉昏睡了过去。

桑皮线已经取来,若非亲眼所见,断不会相信面前这滑润光亮如丝线的竟然是树皮。御医们紧张的将安金藏的肠体纳入腹中复位。我哆嗦着穿针引线,给他缝合伤口。

御医药童们将他按住。弯弯的针穿过皮肤,安金藏忽的一声闷雷呻吟,我的汗顷刻间落了下来。他痛苦的扭动身躯,那点止痛药酒根本不起作用。我抖动的连话都说不成句。放开双手,我摇头望着医生们说道:"不行,下不去手。... 妾有更好的药..."

御医打断道:"不必了。伤处长久裸露于外更是危险,他忍忍就过去了。疮肿闭合都是这样的。给他咬根木条。"

我知道他说的没错。腹腔早已打开,麻药派不上用场,只能硬缝。我头皮发麻,呼吸急促。平生第一次在病人还未止痛的情况下将针穿入肉体。伤口近一尺,每缝一针单独打个结。所有人都看着我,无人再发一言,阁中只有针穿过肌肉的拉线声和安金藏痛苦难忍的呻吟声。他的身体一直在抖动着,给我增加了更多困难。我的脸上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流到口中咸涩不堪。到最后我双手已麻木,意识渐渐惶惑,模糊中看到有人剪断我手中的线,在伤口上涂抹药膏。

天快亮了。我靠在墙上几近虚脱。安金藏发起了高烧。我们忙了一夜,不知他这条命能否救的回来。皇帝在做什么呢?她的寝阁,有鼲貂之褥,蛩蟁之耗。鸳鸯锦被,三清木香,似王母瑶池,缭绕烟云。她在这一片金玉堆中,带着冷冷的笑,摆弄着我们所有人的命。她是这一切的操纵者,帝国所有人的生死,决于她一人之手。她的头上,顶着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的衔,她的身后,一片腥风血雨,白骨如山。从没有象现在这一刻,我胸中涌动着如此强烈地厌恶之情。多少人头落地,多少肢体残缺,多少无辜为婢为奴,多少女皇永不会顾惜却永被她改变的生命,为了她一自之私欲而毁灭,而破裂,而不敢怒也不敢言。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自动维护强权,为什么身为羊的命,替狼唱赞歌。只因为他们是最终取胜的王者,他们就该被称颂,被崇拜,被拥戴,不去计较他们的胜利是怎么来的,是多少诈诡多少邪恶堆成的。

午间迷迷忽忽醒来,上官婉儿找到了我。

"宅家准了公主的请求,命我带你去公主宅,看望县主。"

我们的车出了皇城最南端的右掖门,过天津桥,向位于尚善坊的公主宅驶去。

我头重脚轻,神思飘浮,昏昏欲睡。上官平静地注视着我,眼神里交错着怜惜与惆怅。

我轻声开口,打破沉默:"承旨,我的名字,怎么写?"

上官讶然笑道:"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面无表情,淡淡回道:"我想知道。"

她看我许久,唇边向上牵了一牵:"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还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你五岁刚进宫时,对我说你娘喊你做止元。"

我抬首望向她:"我娘...她是谁?"

她目光中的怜悯更加明显。默默看着我,她终是开口,娓娓道来:"你的母亲原本就是宫内女官。通音律,善吟咏。我的棋艺还是同她学的。"她微笑着回忆道:"公主也很喜欢她,及至出将,便向宅家要了她去,你母亲的身份也就从宫官变成了公主宅内臣。"

"公主与薛驸马尝与文人名士聚集结交,宅中一度墨客云集,吟诗做画,词雅书香。于是,有一天.."

她目光晶莹,望着我的神色如沐春风:"她与一位年轻文士,并排站在了公主面前。"

他儒带青衫,广袂飘风。她柔情绰态,半面含羞。宫中瑰艳少女与宫外清贵名士,常相互倾慕,于是红叶题诗,香扇寄情,自成一段佳话。

"公主旋即将你母亲赐给了他。然而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六年后,她又出现在我们面前,身边多了一个你。"

"那清河崔公子原就有妻室。这你母亲也知道。只没想到的是,高门望族竟是如此的枝繁叶冒。等她随你父亲到了青州,才发现竟是一脚踏进了是非堆里。崔氏仅青州这一房,便是族人上百妻妾上千仆婢无算,子女更是数不胜数。庶出的姑娘怕是连父亲也认不识。你的母亲,品性孤傲高洁,邀宠献色之事,断然是做不出的。曾经多少情爱,也在这日复一日的粗戾争斗中消磨殆尽了。"

那个女子,失去了青春,热情和健康,唯有一腔傲气,头也不回的领着女儿,重入九门宫阙。这是她唯一能去的地方。

"彼时公主新寡,亦居于宫中。公主因你是故人遗孤,亲领你到尚宫那里,要他们好生抚育。宫人妃嫔本就有收养良家女儿的惯例。这不是恒安王刚刚薨了,宅家怜惜他新出的女儿无人抚养,刚抱到掖庭交与宫人了。对了,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去岁进士科新擢进士及第崔日用..."她沉思着:"天!那是你的异母兄!难怪我瞧着他面善,原来是象你父亲。"

车停在洛水边一处院殿前。台前玉阶残花坠茵,几株桃树轻舞婆娑。我伫立于落英缤纷间,微盍双眼,片片桃花艳红如泣血,洒过我面颊。"我想,我知道是哪两个字了。" 我喃喃叹息道。

即将成为延州豆卢使君妇的万泉县主,独立于庭院曲径中。闲琬贞秀,贤懿柔嘉。碧潭般清澈双眸,随着园中孔雀流转飘然。她身后一座飞檐水谢,翠帷珠缀,帘幕低垂,隐隐映出太平公主散淡身影。

我走到县主身旁,屈膝行礼。她微微展颜之际,一朵灼灼桃华,夭夭盛开。“典饰请入阁,母亲等候多时了。”生而凝贵的钟鼎世家女,当真是淑惠温婉,秉柔谦和。十一岁,便要与人侍栉持巾,宜室宜家。她还那么年轻,身量娇小,童稚灵真,这个就要下降的仙女,还在换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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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中对万泉县主外貌的描写,出自《大唐故万泉县主薛氏墓志铭并序》。

景教,即基督教聂斯脱里派。唐高宗时代由叙利亚传入中国。被视为最早进入中国的基督教派。秦鸣鹤,叙利亚人。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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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枫下拾英 / 笔耕枫下 / 我也写了篇穿越文,写到一半了。贴这里大家看看吧。
    • <上阳白发人> -(1) 穿越
      • SF....等二....
    • <上阳白发人> - (2) 伤痕
    • <上阳白发人> -(3) 内职

      当晚我便知这喜从何来了。尚宫局内人带着一纸文牒翩然而至。我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尚服局司饰司内人崔氏垂拱叁年以良家子鞠于掖庭年岁五颖悟庄重具婉娩淑慎之则禀含章尚柔之令宜授内职为典饰。没有标点符号,我看了几遍,大概明白了,我是一个姓崔的女子,幼年入宫,聪明好学,晋封为典饰。难怪刚才她们叫我典饰。可是典饰是什么,我不知道。垂拱叁年是公元多少年,现今是哪年哪月,都不知道。最糟糕的,是我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和晋封令一同来的是几套袍服, 一条皮革带,一个黑色漆纱帽子。另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小物件,整齐的平放在托盘中。

      "这是典饰的七事。"那小内人逐个指给我:"算带、刀子、砺石、契苾、真哕厥、针筒、火石袋。"然后她举着那条皮带笑道:"把它们都扣在这碟躞带上,千万别落一件,不然就是衣带不整,会被言官弹劾的。"一边交代着,一边拿起一件圆领青色袍子替我穿在身上。

      此时一位年近三十的女子走入我房间。那内人微笑着上前打招呼:"林司饰。"

      这个被称为林司饰的女子上身穿对襟团花藕丝衫子,同样的酥胸半露;下面系了条黄白条间色裙,绛色帔帛一端曳入对襟扭节中。头上绾着单螺髻,白玉簪导,左右各插一只镶真珠的金步摇。难得的是她面妆雅素,并无敷粉,只在双眉间贴一朵桃色心型花钿,看起来五官清晰,品性高洁。

      她走上前打量着我,又接过小内人手中的碟躞带,替我松松的系在腰间。边调整边笑道:"阿元可是清减了么?这几件袍衫都是按你身量定制,上月才刚量过的,怎么现在看着有些大?"

      阿元?这么说我不是纸鸢?止元?我从未读过唐史,读过也没用,历史中很少留下女人的名字。只记得在什么地方看过唐朝有个公主小名叫兕子,还有个公主叫虫娘,大贤大德的皇后长孙氏,小名观音婢。也许在那时候给女孩取名的风俗不一样,不太用那些女性化的字。

      我含糊道:"可能是近日太累的缘故..."又低头看着自己的袍子:"要不,就这样吧,凑合看着也还行。"

      那内人和林司饰一同抿口浅笑。随后林司饰和蔼说道:"天色尚早,你的新衣现送回尚功局改改还来的及。明日你我都要在宅家跟前伺候,我们尚服局本身就是执掌衣冠服饰膏沐的,自己反穿着不合身的衣服,便是宅家不以为怪,宫人们也会笑的。"

      宅家是谁?好奇怪的叫法。是因为总宅在家里所以才这么叫么?听起来是我们服侍的主人。

      等她们离去我已精疲力尽。跌坐在床上脑袋里如同塞了一团乱麻。我看过的几篇穿越文里,女主不是公主就是格格,均花容月貌国色天香,象彩蝶一样吸引着无数美男帅哥围在身边献殷勤,打破脑袋的争着爱她。到我这里怎么这么惨?别说是美男子,半个男人的影子也见不着。不过现在该考虑的不是男人在哪里,而是我怎么在这个世界中活下去。

      我背过上官婉儿的诗。全唐诗里收录了她三十二首,诗中能看出她生活在武则天及其后的年代。按我刚才看到她的年龄推算,此时应是则天时代。这是我最不感兴趣的一段历史。我几次鼓起勇气打开唐书,都以失败告终。年号一年一个,有时恨不得一年换几个。人名尽是些胡人胡姓,官名不知所云。好好的中书省不叫中书,偏改名叫凤阁;门下省不叫门下,叫鸾台;尚书省的六部更是热闹无比,什么礼兵刑工,干脆叫春夏秋冬。满纸的天官尚书地官侍郎,纳言麟台监成均祭酒,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最牛的是宰相的称号,叫凤阁鸾台平章事,文昌左右相,外加一个金紫还是银青还是一个什么色的光禄大夫,长的一口气念不下来。敢情是女主当道,名字都透着女人味。

      武则天本人可是一点女人味都没有。这也是我不想看贞观朝以后历史的原因之一。我觉得她杀人太多。那段史书我刚看个开头便已是尸山血海。偏我就来到了这个年代。无法得知身边人的结局,做不到未卜先知,这么凶猛的女皇帝,没准哪天自己脑袋就搬家了。我怎么活下去?

      还有,万一让我写个文章啥的,我怎么应付?吟诗做对我倒不怕,随便吟上一首后世的诗,虽比不上唐诗也差不太多。写字可就难了。小时候也学过书法,描红临贴一样不少,初中还坚持临过魏晋的几篇名碑名帖。后来全停了,工作后更是忙的无暇顾及,现在的字已经不能看了。

      *************************************************************

      文中出现的武周时期侍女装束:


      漫画复原版:

      碟躞带:
    • 写得真棒!!很喜欢你这样的严谨考据,看得出你是个做事很认真的人。
    • <上阳白发人> -(4) 禁中
    • <上阳白发人> -(5) 采薇

      她问的人正是我。我稍微抬首飞睹她的容貌。

      饶是见过了上官和我自己骇人的妆容,我还是被惊的差点晕厥。半寸厚的白粉敷的面如老旧的墙壁,螺子黛晕出的垂珠眉直描入云鬓,双眉中一片明晃晃的金箔花钿,纯金累丝,中嵌一颗硕大南珠,金光万丈照的我睁不开眼。无与伦比的华贵装扮明白的昭示着此人的身份。最悚人的是那广约两尺的罕见发式。发髻本身已高一尺,上面金碧珠翠;笄栉步摇,数不胜数。这种叫百不知的发式,连同这一脸白妆,如今只存留于日本艺伎的头上。花树簪笄每支都长过一尺,猛一回头定要戳瞎旁人的双眼。数十支金钗遍插头顶,衬的皇帝陛下一张脸如同海上刚刚升起的太阳一样光芒四射。

      我不敢再看,垂下眼帘的同时挤出一个笑脸,简短答道:"是。"

      女皇点点头,盯住我的凤目璨灿生辉:"你总是这样的。"

      她缓缓踱步离我而去。刚才那斑驳的容颜和现在苍缓的步伐,都昭然若揭的显视着她的年龄。这是一个早已年过七旬的老人。

      她停在一女官面前,直视她的双目威仪赫赫却又寒冰砭骨。

      那是上官婉儿。

      殿中再次响起女皇玉音:"汝屡弗朕意,恃宠骄盈!"她高昂着头,神情倨傲,狭长的凤目在婉儿身上淡淡转着。

      "汝可知忤旨何罪?!"

      "死罪。"上官婉儿的声音里连半分惊恐都找不到。

      "你吃准了朕不会杀你?!"

      殿中所有的人,包括我,都在望着婉儿。她额头上的红梅花比之昨夜更加绚烂。她们的对话更证实了我之前的猜测:那终生不愈的疤痕定和女皇有关。

      婉儿臻首低眉,沉思片刻。再举首时,她的双眸已蒙上了一层云雾。努力控制住下颌的抖动,她颤声回道:"臣本就是赭衣裹体,三木加身之人。所幸宅家垂爱,奉言承训,俾加括羽,今日看来,终是山木自寇,源水自盗。而今腆颜苟活已数十载,只将情仇,得丧,荣枯皆数历遍。臣已无求无惧,唯愿首阳采薇,赴火绵山。现居膏梁锦绣,已属非分;异日素衣槁枯,才得归宿。是故臣心无所悔,亦无所憾。"她神色沉着,一双剪水秋瞳带着些许期待,缓缓对上了皇帝鹰隼般严厉的目光。

      "好个三尺厉喙!"皇帝洪亮的声音回响在殿堂里:"汝敢近我禁脔,罪当处死!今惜汝才华旷世,且留汝一命。"皇帝目光如炬,紧盯着婉儿:"记住你方才说的话!"

      皇帝边说边走到御案后,两名女官扶着她跪坐于御案后的簟席中。毕竟是年迈之人,这么简单的动作她做起来也很吃力。此时高足坐椅还未出现。所谓良好的坐姿,学名叫跽,实际上就是跪,时间久了会很累。不过这倒模糊了君臣的尊卑差别:反正大家都是跪着。差别只在于上身是否直立。

      坐下之后皇帝闭目深吸了口气,半晌方沉声开口道:"近来我总觉得头有点晕,肩膀也是隐隐做痛。可见我是老迈了。"随后复又闭上了眼睛。

      怅然间我看见她那十二树花钗明显地颤动着,似是风入松林,吹得数十支簪珥步摇上的珠玉相互碰撞,清脆悦耳。然而我知道引起首饰晃动的不是风,而是皇帝长期劳损的脖子。常年顶着这么沉重的花冠,肩颈部没有慢性软组织损伤才怪。

      曾经一纸敕令让百花在大雪中盛开,而今也不得不向自然规律低头。任谁也逃不过的衰老死亡,纵然是豪横一世,无所不能的女皇,此时也不过是个需要帮助的老人。我暗中叹气,走近几步轻声说道:"宅家,据《太清导引养生经》上记载,导引行气按摩等术,能除风邪、益血气。臣请为宅家导气按摩,或者可以除劳去烦,暂解风痛之扰。"

      大学时有两门中医基础必修课,还选修过一门养生还是保健课。工作第一年转科,曾在针灸科呆过几个月,在医师的指导下亲身实践。这个自信还是有的。至少不会越按越坏。

      皇帝并不曾睁眼,只是轻轻的点点头。大概在贴身女官面前,她无须保持君主威仪。她放心的把自己的疲惫之态展现给我们每个人。我走到她身后,仔细打量了她的肩,颈和头部,又开口说道:"宅家既是燕居,不如重新梳个轻便的发髻。花钗太重,长久配戴易引起头痛目眩等症。"

      皇帝微微眯起眼睛,侧着头似是在回忆着什么:"我记得永徽初年我自己创造了一种高椎髻,无需加冠子,只将头发全部高椎挽成云团状,有时候也先分股然后将两股分别挽起。"说到这里她微笑起来,语气柔和:"我的头发又长又密,常得先帝夸赞,替我的新发式取名为朝云髻。别的女子也学着梳,但他们都没有我这么好的发质,所以只能先做个木头义髻,再把头发拢在义髻上。"

      她目光越发晶莹如水,肤色反射出古缎般光华。回忆让她变的温柔慈祥。她的声音低缓下去,象是在自言自语:"先帝总在我梳妆时站在我身旁。有时会带来一朵牡丹花,簪在我梳好的发髻上... "

      林司饰听到这里,微笑着说:"那今日臣就为宅家梳这个朝云髻吧!"

      文中百不知发式复原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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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艺伎版:(坂东玉三郎) Image and video hosting by TinyPic
    • <上阳白发人> -(6) 祥瑞
      • 一千多年过去了,男权思想依然主宰着女人的脑子。
    • <上阳白发人> -(7) 廷辩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李卿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忽听小黄门飞报:"玄武门守将右羽林将军李多祚求见陛下。"

      廊庑下隐约有位穿红袍的官员在等待接见。获准后他大步来到御前撩袍跪倒,手持笏板高声禀告:"陛下!数十位西蕃驻神都酋长聚于玄武门前割耳剺面讼冤,血流满地!皆言阿史那斛瑟罗被来俊臣罗织诬告,求陛下将此案移交有司,详察冤情。"

      皇帝轻蔑一笑:"什么大事!竟能让这么多蛮夷首领为他割耳毁容!斛瑟罗也忒小气了,一个细婢,不过擅长些歌舞。朕的宠臣看上他家婢女是他的造化!"

      右羽林将军和那李卿均不顾礼仪,诧异的抬头看着皇帝。大概不相信皇帝会这么毫不掩饰的护短。那个将军戴着一个很可爱的帽子。帽子中间有只向下俯冲的鹖鸟。

      "李多祚,李昭德,你两去告诉那些蛮人,阿史那斛瑟罗是谋反大罪,俊臣正在推事院审理此案,叫他们各自散去,否则按轮坐处!"

      羽林将军头顶冒汗,权衡着开了口:"陛下,西突厥各部首领数十人皆为其酋长请命,蕃人舆情不可小视..."

      皇帝不耐烦的打断:"此案现在若移交三司推事,俊臣的颜面往哪里搁?!"

      羽林将军还想争一争:"陛下所虑固然明智,只是,只是..."

      "只是只有他来俊臣的颜面要紧,别人的颜面就不要紧了么?!"李昭德接过将军的话尾,理直气壮的争辩道:"陛下护宠臣而轻夷狄,岂不令四方诸蕃寒心?斛瑟罗平叛西突厥各部后,率众首领归附大周。陛下钦赐称号为竭忠事主可汗。仅仅因为不肯献上细婢,竭忠事主之臣一夜之间便成谋反主犯,陛下钦赐岂不成了儿戏?如此翻云复雨无情无义,他日谁还会为国效力?"

      皇帝一口气还没喘过来,李昭德干脆高昂着头,直视着她大声道:"陛下还记得当年高皇帝所颁布的禁酷刑及匿名书诏么!先帝禀耻格之义,含恻隐之怀,详定刑名以期杜浇弊之馀源,削繁苛之峻法。酷刑之事,非复一途,楚痛切身,何求不得?!更有所谓的匿名投书,隐其姓名,诬人之罪,所陈之事,皆极虚妄。先帝深恐此风若点扇,为害为蠹,百年难返,遂钦定《永徽律》,明文禁止匿名投信,诬告者反坐。我朝《唐律疏议》更是集历代律法于大成者。其中详尽规定死刑必须经三省五品以上官员联合复审,地方或中央大案必须经大理寺卿会同刑部侍郎、御史中丞三堂会审。审理过程必须上奏天子。京师三覆奏,州县五覆奏。人犯处决必须在秋季肃杀之时。如此慎重繁琐,皆因大德曰生,人命可贵,人死不可复生。而今陛下任由酷吏横行,践踏法制,律法已成一纸空文! "

      他如此大胆,直斥皇帝背弃了她夫君的治国之道,殿中气氛骤然紧张,空中弥漫着的似乎不再是香雾,而是硝烟。那羽林将军先是惊诧的看着李昭德,然后低头沉思片刻,亦扬起头沉声禀道:"臣与阿史那斛瑟罗虽不同族,但皆为外蕃之臣。蕃人各部当年归顺天可汗,皆因仰慕天朝教化,甘愿万世臣服。臣可用项上人头担保阿史那斛瑟罗不曾谋反。"

      此二人一唱一和,终是把皇帝最后一丝耐性磨光了。厚重的白粉再也掩不住脸上的血管自内向外涌涨,凤目射出的两道寒光便如厉剑斩向她的对手:"你们当真活的不耐烦了!一个个忙不迭的前来送死!"

      皇帝愤怒的吼声如同暴雨前夕的闷雷,接连响彻在殿堂里:"朕事先帝二十余年,忧天下至矣!尔等公卿之辈,荣华富贵皆拜朕所赐,百姓安乐皆朕长养!先帝以天下托顾于朕,不爱身而爱百姓。而今却是公卿将相联手对抗于朕,汝等何负朕之深!"

      说到这里皇帝的声音中已有不可掩饰的悲凉,这是一种被所信所托之人抛弃背叛的凄凉,任天下无敌的铁血女皇,此时亦被这片伤感所笼罩,无处可逃。

      然而皇帝是在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让臣下看穿情绪的。女皇及时意识到了这点,在臣子还没观察出她的变化之前,语风已转为一片杀肃之气:"众卿当中,有威望老臣,倔强难制超过裴炎的吗?!有将门贵种,纠合亡命超过徐敬业的吗?!有握兵宿将,攻战必胜超过程务挺的吗?!有没有?!"

      她得意的一仰下巴,挑衅的藐视着对手:"这三人,众望所归,一朝不利于朕,朕动动手指就要了他们的命!卿若觉得自己比他们强,做出来给朕看看!不然,趁早革心事朕,别让天下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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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李治那篇圣旨(标点符号为现代人后加的):全唐文 卷十一 禁酷刑及匿名书诏

      门下:朕闻小大以情,义重前诰,哀矜勿喜,道光遐册。朕恭膺宝业。嗣临亿兆,留心听断,劬劳日昃,一物乖方,纳隍轸虑。今既科格咸备。宪制久行,鞫讯之法,律条具载。深文之吏,犹未遵奉,肆行惨虐,曾靡人心。在含气之伦,禀柔脆之质,乃有悬枷著树,经日不解;脱衣迥立,连宵忍冻。动转有碍,食饮乖节。残酷之事,非复一途,楚痛切身,何求不得,言念及此,深以矜怀。又挟匿名书,国有常禁。凡厥寮庶,咸应具述。近遂有人,向朝廷之侧,投书於地,隐其姓名,诬人之罪。朕察其所陈,皆极虚妄,此风若扇,为蠹方深。自今以后,内外法司,及别敕推事宜,并依律文,勿更别为酷法。其匿名书,亦宜准律处分。庶使泣辜之情远覃於四海;卹刑之旨,长垂於万叶。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服从皇帝还是服从法律,这是个要命的问题。
    • 很佩服写小说的人,很累但很快乐的吧。我从没有过写小说的欲望,更坚定了我选理的正确性,虽然我理科也差得一沓糊涂。:),我很少读小说,准确说,我很少读书。^^
      • 考个字,“一踏糊涂”,”一沓糊涂”?
        • 一塌糊塗
          • 谢谢。:)
      • 看看,这么精彩的原创小说也不给精华,版主很有个性耶。
    • <上阳白发人> -(8) 对峙
      • 好一个借古讽今,呵呵。
    • <上阳白发人> -(9) 宫花
      • 美女都这样糟蹋了,这个国家的人种岂不是越来越丑?
    • <上阳白发人> -(10) 往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这位女尚书瘦小枯干,身上穿的窄袖上襦和紧身长裙也与我这几天所见到的宫人服饰大不相同。现在宫里流行的是低领袒胸,成年的宫人皆粉胸半掩,脂如凝雪,足上云头履亦施金饰彩,而这老尚书仍是一双小头鞵履。她由两个女史搀扶着,费了半天劲才成功的坐在书案前。

      "永淳元年的冬天啊,那是滴水成冰。至尊的嫡皇孙,也就是我们三郎的嫡长子就降生在东宫里。大圣那个高兴啊,抱着不撒手,不住的说这孩子类我。刚满月,大圣就立他为皇太孙,为他大赦天下,还改年号为永淳,还要为他开太孙府置官属!大臣们说没此先例,大圣就说,自我开始!给他择选了师、傅、友、文学、祭酒、左右长史、东西曹掾、主簿、管记、司录、六曹,都是储君级别的!"

      我的大脑飞快的转动着。唐朝皇室里还有这号人?大圣?肯定不是孙悟空。三郎是哪一位?我只知道那个和杨贵妃好的唐玄宗小名叫三郎,还是多年前一部电视剧普及的结果。我还知道唐玄宗是武则天的孙子,那么现在提到的三郎肯定不是唐玄宗了。年龄对不上。出生在东宫,说明这孩子父亲是太子,这个常识我有。可惜除此之外所剩无几,把所看过的电视剧历史书翻个遍,能想起来的唐朝就是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这两个名词,外加一个情史八挂满天飞的女皇。我懊恼的叹了口气。

      案下的姑娘们已经开始各干各的了。有的打起了盹,有的想着心事,有的望向窗棂发呆。要是她能讲一些帅哥俊少之类的,这些十二三岁的女孩定能洗耳恭听,可惜她讲不出来,我猜她也没见过。从她们刚才打趣谈笑中,我知道这位女尚书一生绝大部分时光,是在深宫中照料孩子。所以她那无人愿听的故事,几乎全是围绕着小孩子展开的。

      "讲到哪个奴了?"一个刚幸会完周公的女孩子揉了揉眼睛,喃喃问身边的同伴。

      "鸦奴。"那梳双丫髻的同伴然后学着老太太的口吻道:"鸦奴小时候呀,可真算的上是狡黠可喜!"

      "鸦奴小时候呀,可真算的上是狡黠可喜!"赵老尚书刚吐出这句,坐中女孩们都撑不住大笑起来,连站在书案前的女史也都引袖掩口,窃笑不止。

      老尚书有点不好意思,讪讪笑道:"你们莫要取笑我,你们哪里知道,鸦奴顽皮起来…"

      偏西的太阳照过阁瓴,落在殿内光洁地板上,我呆呆望着那一小片方形日光,心想这老太太五十多年的日月,抬头能看到的,也就这么大一块吧。她翻来复去就这么几段故事,她全部的生命就禁锢在这么大的天地里,而眼前这些取笑她的妙龄少女,五十年以后是不是也变成她这样,穿着过时的衣裳,围着残阳对一群小宫女诉说着没人欣赏的陈年旧事。

      就在大家意兴阑珊之际,老太太的故事不知怎么七转八转转到了女皇的小女儿太平公主身上。

      "我们那小公主是十六岁下将薛驸马的。公主出降和我们三郎纳妃是同一天,喜上加喜。当时那个盛旷啊,照明的火把把沿途的槐树都烤焦了,到了万年县馆,翟车堵在门口进不去门,最后只得拆除了县馆的围墙..."

      太平公主初嫁的驸马薛绍,宫里盛传其美名。老太太呷了口水,终于谈到他了。我们这一群怀春的八卦爱好者均竖起了耳朵。

      "这位薛驸马的相貌啊,可以说是国朝驸马里生的最好的!"老太太没让我们失望。"小公主诞下他们的第二子崇简之后曾经偕驸马进宫面圣,我是见过他地!那薛驸马真个是鬓如墨染,面如玉琢,俊秀得就象画里走下来的。性情也极娴雅,待我们公主也是好的不得了,出身也很是显赫,薛驸马母亲城阳公主,乃大圣胞妹,薛家世代出驸马…"

      郎才女貌,神仙眷属,我们都毫无选择的做起梦来。然而,好象要故意捉弄我们刚才对她的戏笑,老太太忽然就结束了对这幅美图的描画,而且结束的异常残忍。

      "谁能想的到呢?这么好看的一个人,竟然也被他两个哥哥带坏了!好好的贵戚不做,竟然造起反来!那还了得?薛绍和他两个哥哥都被抓了起来,他两个哥哥当天就枭首示众,驸马多亏是尚了公主,宅家宽刑仁爱,只赐他一百杖,驸马这么个娇贵人儿,没几天竟饿死在狱里了。那时候我们小公主还怀着他的小女儿哩!啧啧!真是做孽,白白丢了荣华富贵..."
      我已无心再听下去,一股厌烦之情直冒上喉口。没轮到自己头上,杀戮就如切瓜砍菜一般。对于已有基本人权观念的现代人,这种蔑视别人痛苦并引为笑谈的看客心理实在令人反感。

      然而后来我知道,那是常人面对随刻而来的灭顶之灾无可奈何的麻痹心理。老天眷顾你又多活了一日,不笑难道还哭么?

      *****************************************************************

      附:上阳白发人

      白居易

      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
      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
      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
      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
      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
      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
      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
      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
      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
      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
      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
      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
      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
      小头鞵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
      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
      上阳人,苦最多。
      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
      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
      又不见今日上阳白发歌!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太厉害了!
      • 写得真棒
      • 可怜的上阳白发人,一辈子没有谈过恋爱,一辈子没有男人,现在的女人比她们强多少了?
    • 厉害,可以写出这样的好文,古汉语和历史功底了得啊!看到文中的古铜镜,它可以把反面的花纹在阳光下照射在墙壁上。分析说那是铸造古铜镜时残余应力所致,所以就仿制了在旅游点出售。有意思的是仿制的随着应力释放渐渐就没有花纹可以照射出来了,而西汉出土的至今非常清晰。
    • <上阳白发人> -(11) 劳作
    • <上阳白发人> -(12) 角斗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林司饰收起笑容。放下手中的秤,仔细看着我:"如此我们是同一类人。我有时会庆幸,自己生在女主临朝的年代。如今宫中没有嫔妃争宠,免了多少倾轧宫斗。表面上的好姐妹,暗地里的谋算,竟好似几世的怨仇。一边笑靥如花,一边伤天害理。"说到这里她微微蹙眉:"至于么?不就是个男人么?至于女人们放弃一切,丑态尽显,百宝尽出,把人性中最不堪最污秽的一面暴露在天日下,任人玩味么?!"

      她捡起一粒真珠,仔细凝视着:"女子便如这珠玉,天地钟灵,本应折射出人世间最美好的光泽,却被男人有意无意的挑动着,刺激着,嫉妒、贪婪、背叛,各种想的到想不到的手段纷纷用尽。秋扇见捐,美人割鼻,阿娇幽闭。斗倒足够多的同类,靠着她们的血泪,暂时的胜利者走上祭坛,心满意足的把自己奉献给那个唯一的男人。"

      她抬头望着窗外,颊边闪烁一点光泽,我分辨不清那是泪光,亦或只是她颊上的一枚面靥。

      "我听说几百年前,西方有个大秦国,国都内设有角斗场。把战俘或是犯人往里一扔,让他们自相残杀,或者与野兽搏斗。观者无不呐喊亢奋,狂热不已。我们这里也好象有个角斗场。所不同者,大秦国的角斗士们都是男子,从未听说弱女子在里面撕杀而男人们做壁上观的。"

      她唇角含笑,那缕浅笑却带清苦之意:"那个让女人抛弃自尊甚至豁出性命去争去抢的男人,占尽了便宜,看够了热闹,闻遍了血腥,末了还要来上一句,天下最毒,莫过于妇人之心。"她摇摇头:"值得么?那点子精巧心思,用来干些什么不好?那时我下了决心,此生虽已被锁入樊笼,至少我可以想办法让自己远离角斗。我很清楚,远离角斗便意味着红颜流逝,孤老一生。留在长安的那些白头宫女就是我的明天。我认了!得以做个普通宫人,钻研香道,描画新妆,不必整日琢磨害人或是时刻堤防被害。"

      她很少说这么多话。我听入了神。须臾方回过味来,发现还有许多原料等待加工。我侧头快速流览那方子,见上面写道:"澡豆: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钟乳粉、真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各三两,奈花、梨花、红莲花、李花、樱桃花、白蜀葵花、旋覆花各四两,麝香一铢。上一十七味,捣诸花,别捣诸香,真珠、玉屑别研作粉,合和大豆末七合,研之千遍,密贮勿泄。"

      我倒吸了口冷气,半晌方叹道:"真真奢靡之极!那点子奇心巧智都用在这里了!"我起身拿来一个鎏金流云纹碾子,跪坐回蒲席开始研磨真珠玉屑。

      "能在生活上追求精致到极点的人们,却想不出个法则,能让自己活,也让别人活。非要这么一个你死我才能活的规则么?"我停下发酸的手臂,大声叹息道。

      林司饰白了我一眼:"要是谁都活的差不多,为上位者还有什么乐趣?要的就是差别,要的就是能操纵更多人命运,看他们被你摆布或生或死的满足感。要的就是为一己之私斗的头破血流的效果。女人为男人斗,男人为地位斗。为尊者其实更愿意冷冷的看着他治下的人们把全副精力都用来相互争斗。"

      她沉默了片刻,唇边露出一丝诡秘笑容,望着窗外缓缓开口道:"你若有一天坐到了高位,你也一样。不然你根本坐不到那个位置。凭谁都逃不掉人的本性。"

      "所以才要想出个办法,凭谁也不能拥有这样大的权势!"我冲口而出。

      她不再说话,专心工作起来,给了我嘲笑自己的时间。我对她说这些做什么呢?慢说是现在,就是再过一千多年,生活上追求精致到极点的人们仍然想不出个办法来限制人性,伴随着屈辱血泪强塞给这个民族的权利分散法则,还是那大秦国的滥觴。

      我被莫名投到了这个中古时代,这个时代的价值观与现代文明相去甚远。不管我愿意与否,我只能打起精神来应付。那些充满了阴谋血腥的宫廷戏,正迫不及待的要拉我去做个小配角。我已无处可逃。

      是的,逃避的了么?我抬头望着林司饰的素颜自语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有时候身处某种旋涡中,躲都躲不开的。"

      "所以我很少画妆,无璧可怀。"她两手一摊,做个鬼脸。

      "哈哈哈。不用这么麻烦。横竖这宫中没有男人。"我大笑道。

      她噗的笑出声来:"男人么?还有一个。"

      她伸出兰花指,向旭日升起的地方指去。霞光四起,东方一处殿院接栋双阙,连甍九重。皇帝的小儿子旭轮,大名李旦,就住在那片被称做东宫的殿堂里,已经近八年不出阁门,形同幽闭。十几年前忽然有一天,连储君都没做过的李旦,莫名成了皇帝,几年后大周朝建立,他又莫名成了皇嗣。这个暧昧不清的称呼,只表示他是皇帝的子嗣而不是国之储君。

      就在那天晚上,皇帝身旁的小黄门找到了我,向我传达皇帝的旨意:皇嗣和他的孺人豆卢氏双双病倒,东宫无人执掌盥漱巾栉之事,命我携几名尚服局内人前去侍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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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澡豆配方,出自孙思邈《千金翼方》。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上阳白发人> -(13)侍栉
    • <上阳白发人> -(14) 伤逝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果然不出皇嗣所料,第二天早晨天还未亮,我们五人就被叫到了长生殿皇帝寝宫,解释头天晚上在东宫的行为。

      皇帝刚刚起身,尚服尚寝二局十几个内人忙碌着为她梳洗换衣服。听完我的叙述,皇帝讶然的挑起精心修饰过的双眉,复又疑惑自语道:"旭轮...竟然也学会了..."边说边乜斜着双目上下打量我。不用抬头我已感觉到她冷若寒冰的目光。我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站起身,宫女为她加上联珠凤鸟纹织金半臂。她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冷冷问出一句她儿子昨晚问过的话:"你就是这样服侍吾儿的么?"

      我懦嗫答道:"臣...蠢笨之人,况且,殿下有疾,尚在服药,宜静养守阳气。"

      不想皇帝却微笑起来:"有疾?"她若有所思的玩味着,侧首问旁人道:"可是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只听一中年男子朗声答道:"皇嗣违和,确是不宜亲近女色。"

      我愕然发现原来皇帝身边还立着个男人。

      却听皇帝对他言道:"吾儿正值盛年,多年来身边只有一个孺人,恐照顾不周,我欲送他几名侍妾,省的又让天下人说我只知自己享乐,罔顾母子之情。南蓼也替我相看相看,这孩子怎样?清河崔氏,哼哼!"皇帝再次斜着双目看我:"旭轮早年间纳了两个清河崔氏女,可惜命都不长。"说完她对我命令道:"抬起头来,让沈御医看看!"

      我如掉到冰窖一般,全身止不住的颤抖。

      那男人面容俊美,唇上两撇上翘美髯,目光柔和恬淡。

      顾不上礼仪,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们,喃喃泣道:"宅家是不要我了么..."

      皇帝似有所动,语气略微柔和道:"守着我这么个老太婆,有什么乐趣呢?"

      沈御医默默看着我们,此时忽然抿嘴一笑:"这内人模样生的倒还不错。只是眉眼不够娇媚,性情嘛...看来也颇为刚毅。恐怕难当大任啊。昨晚上不就把皇嗣噎的够呛?"

      说完他又打量了我身后四个女孩子,摇摇头道:"我看皇嗣未必有这个闲情。殿下虔心礼佛,散淡寡欲,何况已有五子十女。郎无情,妾无意,此事怕是勉强不得。宅家不必忧心此事。各人性情不同,他日董狐之笔自有论断。"边说边挑拣了一支赤金扁簪,替皇帝插在她的发间。

      我们五人回到尚服局, 却见姜尚服和林司饰双双立于门前翘首以盼。看见我们,她两一同呼道:"谢天谢地!你们总算回来了!"

      等我们进入阁中,其中一个年龄看起来较小的内人疑惑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么?"

      姜尚服看起来很疲倦,坐在蒲席上半晌方答道:"没有什么。我只是担心你们。你们平安回来就好。你们走后我一直担着心。东宫有他们自己的三司,掌栉掌药一应俱全,何以连几个伺候梳洗的祗应人都找不到,非要大老远从内侍省调人过去。"

      六尚及掖庭局均隶属于内侍省。东宫内人不在此列。她这么一提我才惊醒,想来宅家早就打上我们的主意了。

      姜尚服抬头依次看着我们。欲言又止,终是开口道:"这件事…还是告诉你们为好。"她放低声量细语道:"几年前,宅家身旁有个叫韦团儿的户婢,也是有一天晚上,到东宫去服侍皇嗣。没有人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但是第二天早上,我正为宅家穿衣时,团儿进来向宅家秘告,皇嗣的嫔妃们在东宫行厌胜蛊咒之事。"

      她叙述的尽量温和,我们却都白了脸。一个内人颤声问道:"宅家...就相信了么?"

      "这重要么?"林司饰接口道:"那时节恰巧是正月,初二那日皇嗣的刘妃,窦妃并崔,唐二孺人进嘉豫殿向宅家问安,就再无人见她们出来。"她停了一下,看着我们苍白紧张的神情,又继续说道:"刘妃是皇嗣的结发妻子,伉俪情深,是寿春郡王的母亲,窦妃出身高贵,品貌皆佳,生临淄郡王和另两位小郡主,崔孺人是巴陵郡王的生母。那时最大的寿春王十四岁,最小的巴陵王才七岁。四位姬妾失踪后,皇嗣波澜不惊,举止若常,并无半点凄然,更不询问。只有寿春王问我要了些疏麻自己缝了,夜间无人时给弟妹们悄悄穿上,又戒了肉食,算是略表齐衰之意。"

      林司饰低头拭去眼角边出现的一滴泪水,又悄然说道:"从结果来看,多半是那韦团儿爱上了皇嗣,荐枕邀宠不成,心生恨意,欲除皇嗣嫔妃而后快,不过,也可能是..."

      她停住了口。室内温暖如春,我却惊出一身冷汗。林司饰暗示的意思,我相信所有人都明白。因为那小内人立即问道:"那个韦团儿..."

      "随后被宅家诛杀。"姜尚服回答道。"所以,迎儿,有些事情永远都不能做,有些错误永远都不要犯。"她复站起来握住那小内人的双手,动情的叮嘱道:"只要一次,便是万劫不复。"

      一连串的惊心动魄,我再无立支撑,瘫软在地。好在大脑还在转。我将那天皇嗣的神情,今早皇帝的眼神和这两位女官的话串在一起,大致猜测出皇嗣那晚为何有这般前倨后恭的举动。一个无心的拒绝便使四个妻子一日之内人间蒸发尸首无存,再此被派来的女人怎能不谨慎对待小心试探?那晚他的紧张并不亚于我吧。不愿再品尝拒绝的恶果,就只能顺水推舟虚以委蛇。只是皇嗣看来并不深谙此道。笨拙的尝试着如何与女人敷衍周旋,好让他那非凡而凶悍的母亲相信,这个小儿子已变得放浪顽冥,再不会对她构成任何细小的威胁,虽然在我看来,从来就未曾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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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崔,唐二孺人的墓2005年在洛阳被发掘。出土的墓志上显示她们是与刘窦二人同一天遇害的。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上阳白发人> -(15) 御史
    • <上阳白发人> -(16) 谋反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就在两日前,皇帝御紫宸殿,接见来自全国各乡县的平民百姓代表。皇帝兴致甚高,当场将一农夫提拔为从六品的员外郎。宫人们都在议论,说是这回总算开了眼,田舍郎摇身一变员外郎。我那天不当值,不曾见到那田舍郎是何方人士,头上是否也带着块白羊肚毛巾。

      原来千年以后神州大地出现的诸多怪象,早就是千年前一个老太太玩剩下的手段。大规模造神,农民拜相,文盲执法,鼓励告密,钳制人口,秘密警察,专案审理,均是巩固那一个人至高权力的手段。提拔底层百姓,甚至将囚犯提为五品大员,他们唯一的依靠就是皇帝,所有的荣华锦绣只在皇帝一念之间。如此他们必然会忠心于皇帝,除了当工具以外,他们别无可用之处。这是一个多么简单有效的手段,由此带来的对律法的破坏,人性的颠覆,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细枝末结。甚至,是那个老太太有意培养的结果。

      那个老太太,六十年前梳着双鬟髻,从并州一步步走向长安,走进内宫,走入最高权力的核心。头上的发髻越梳越高,一颗心越来越冷。当她终于将紫宸殿上那一层讨厌的纱帘卷起,直接面对群臣的时候,才发现云集了帝国精英的朝堂上,竟无人可用。唯一拥有的是后宫里和女人争宠的经验,可惜拿不到前朝的台面上,自己写的诏书被宰相们毫不客气的退了回来。"别以为你写几个字就是圣旨了!"她似乎已经听到那些老头们轻蔑的讥笑。

      那么除了杀人她还能干什么呢?杀掉所有不听话的,从底层提拔一批自己想要的。夫妻背叛,父子相忌,骨肉相残。算的了什么?在人人只求自保争相出卖他人的丑态中,她拈花一笑。

      杀了多少人了?她自己也数不过来了吧。从垂帘那一刻开始,到今日仅宰相就杀了二十多个了,宰相们如走马灯一样的变换着,每个宰相平均任期三个半月。宰相为百官之首尚且如此,其他大臣就更不必说了。每天早晨穿戴整齐出门去上朝,都有可能是和家人的永别。那些饱读诗书的大臣,胸怀理想的儒士,在她灭族的威胁下露出萎亵的本相,所有的骄傲和坚持象火炉上的霜雪一样转瞬即逝,一丝痕迹都不留。多少年,她早就把人性看透了。

      如今轮到自己小儿子身上了。李唐皇族里的人,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早就杀光了。高祖李渊和太宗李世民一百三十多子孙,死在她手里的超过大半。莫说是男人,卷进去的公主都有几个。任谁也不曾想到,她就是那个当初在太宗身边当女官的,孤苦无援的十几岁的小姑娘。是在报复太宗么?报复他对她的冷淡?是太宗挑选她入了宫,是太宗给他开了这扇门,她才有机会一步步成为李家的女主人。她的权力她的一切都来自于和李家的婚姻,不然她什么都没有。占了李家的产业,杀光李家的人。然后宣布自己不再是李家的媳妇,从新恢复武家女儿的身份,李家的一切,尽入武家。

      她在池边徘徊着,那个小儿子,不管他多听话,多顺从,他还是她夫家的人,带着她夫家人的血。那么他就只有一个角色可选:她的政敌。一声令下臣民蚁伏,睥睨天下,纵横一世。这种快乐的极限只有权力才能做到,为此斩断情怀泯灭亲情又算的了什么?

      她在御案下款款坐定,带着愉悦和欣赏的眼光看着来俊臣,她的爱将,她一手提拔上来的宠臣。来俊臣看她的眼光里,亦是充满了对她的知遇之恩。这一对惺惺相吸着,从他们的眼神里,我知道他们正联起手来,扑向那早已伤痕累累的猎物。

      "爱卿欲如何处置这桩谋反案?"

      还没审理,已被她定了方向。所谓专案,一向如此。

      来俊臣娴雅微笑道:"臣已将东宫全面掌控,东宫一干内臣侍女均于原地鞫捕待审。"他微微一哂:"皇嗣久居深宫,公卿外臣早已不得见,前月那两个老宦官未经陛下私自探望皇嗣,那范云仙自以为服侍过大帝,真个是倚老卖老,臣直接割了他的舌头,腰斩于市。如此震慑,此案当无悬念。"他信心满满的笑着。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上阳白发人> -(17) 公主
    • <上阳白发人> -(18) 心术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得到嘉奖肯定的来俊臣,低首文雅一笑。他双手一恭,对公主施礼拜道:"公主念及手足,心怀伤悯,仁爱友悌之情,令臣唏嘘。然公主可知,情感乃治驭天下之大敌。"

      他神采飞扬,侃侃而谈。俊美的双颊隐约带着桃花色:"怜不可存,怜人者无证其忠。友宜重惩,援友者惟其害。"他微笑道:"怜悯之情,是万万不可存在于公主内心的。公主今日对兄弟伸出援手,他日便要为这片仁爱之心所害!"

      他目色苍茫,带着一丝超尘的恬淡:"人世间,本不存在什么情感。有的只是利益,和维持住利益的各种关系。这其中最主要的几层关系,是君臣,父子,敌友之间的关系。而决定关系的主导因素,是权力。"他顿了顿,缓慢说道:"权者,人莫离也。取之非易,守之犹艰!夺取权力本就是难事,守住它就更为艰难,没有足够的智慧,到手的权力稍纵即逝。公主应该知道,权力的丧失意味着什么。"

      他极其缓慢的点拨着。象是经筵中的主讲,在循循开导着他的学生:"守住权力的智慧,简单一个字,谋。谋,便是心术。是一时一刻不可懈怠的。"

      他柔和的笑着,凤目旁睐清淡远山,一字一顿说出他的传世名言:"上不谋臣,下或不治;下不谋上,其身难晋;臣不谋僚,敌者勿去。官无恒友,祸存斯虚,势之所然,智者弗怠焉!"
      包括皇帝在内的学生们,一时都呆了,无人说的出一句话。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响起太平公主的赞叹声:"如此心机!几人能及!"

      公主凄凉冰冷的声音,字字响起:"上级是用来出卖的,下属是用来陷害的,同僚是用来背叛的,朋友是用来计算的!"

      两行清泪,从她丰润的下颚盘旋滑过,滑到裙角,洒落在地上。

      "生孩子是用来布局的,儿女是用来当棋子的。"我无声的接着公主的感慨,替她在心中说出她不能说的话。我微微抬首感谢上苍,感谢它没把我穿越成为女皇的孩子。

      "公主果然是宅家爱女,同样的英资天纵!"来俊臣满意的笑着。

      公主忽然拔出头上凤钗,猛的向来俊臣那张俊脸投去。来俊臣躲闪不及,尖尖的钗尾不偏不倚刺破了来俊臣的下巴。几滴血随即淌了下来。果然是母女,发脾气的方式都一样。

      来俊臣连忙掏出袖中丝帕捂住伤口,待流血稍微止住后,宅家便命小黄门带他去太医那里。"可别留下什么伤疤!"女皇吩咐着。
      坊间传闻,太平公主乃投壶高手,今日这一出手,见证了此言不虚。

      "你果然是姓李的!"皇帝待来俊臣退下后,从鼻子里斥出哼气声,令人不寒而栗。

      "你们李家人,个个的心怀狡诈,狼子野心!"皇帝越说越怒:"我把你嫁到武家,给你儿子们封侯,将你的食邑破例加到一千二百户,位比亲王。至今已加到三千户,你犹未甘心!你仍想当李唐的公主!你们李家,倒底有什么好?值得你心心念念,为你那些哥哥们操心?"

      太平本是低头不语,此时却忽然抬头,眼波闪烁,直面皇帝道:"阿娘!您就没有从李家获益么?您以为,天下景仰您,百姓忠于您,百官臣服您,因为什么?难道不是因为在他们眼里,您始终是李家的新妇么?!"

      ********************************************************************************
      注:来俊臣的话,出自他的《罗织经》。新妇,即媳妇。唐代管媳妇叫新妇,公婆叫舅姑,女婿叫细郎。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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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上阳白发人> -(19) 情感
    • <上阳白发人> -(20) 斋娘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太平公主以簪代箭的投壶并没有阻止来俊臣的脚步。来俊臣的刑堂当晚便入驻了东宫。皇嗣李旦被囚禁在别院里。东宫三司所有内侍宫女一个不漏,就连我们六尚和内侍省几个偶然送物什到东宫的人都不放过,全都扣在了里头。东宫上空一片如血残红,内侍宫女凄惨的呼嚎声此起彼浮,传遍整个禁中。只在书中见过的十八层地狱,此时真真切切出现在我们身边。第一次,娇弱花柳的内人们直接面对凶残的楚毒,第一次,死亡离我们这么近。

      第二日长长一整天,我坐卧不宁,心神不安。司饰司内人大多和我一样,平时最爱说笑的小宫人,这日都是眉头紧锁,惶恐不堪。宫人们低声传诵着可怕的小道消息,有好友在东宫供职的,边说边小声泣着。傍晚,自皇城的太常寺来了位小内侍,请我到太常寺所属的郊社署,说有一位郊社斋郎想要见司饰内人。

      等见到这位郊社斋郎,我大吃一惊。竟然是位妙龄少女。这才想起自女主天下后,向来由男人把持的祭祀也开始出现女人的身影。斋郎是个官名,无品,供郊庙之役。本属门荫之位,官宦子弟均可出任,如今世家的女儿也来了,斋郎变成了斋娘。

      "我姓杨,单名秀,小字令姿。"她矜持浅笑着。

      "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好名字,人如其名。"我轻声赞到。

      她依然淡淡笑着,不置可否。

      "我用了你们司送来的澡豆,这里有些红痒,还起了一片疹子。"

      过敏了。我回想了一下澡豆的配方,大概猜出是哪几味香料在起作用。我叮嘱她戒些燥热之食,她两眼无光心不在焉,眼望着东宫方向发呆。

      "你这里... 怎么样?"我四下张望着,希望能看到半个人影。中央衙署总好过禁中吧。

      "我前日遣郊社署一小珰,到东宫太乐署寻些郊祭乐谱。皇嗣近几年不出阁门,只招了些太常寺乐工,整日谈讲些音律,以慰寂廖。不想那小珰一去再无音讯。想是已被缉押。我已遣人去打探消息。只盼他能平安归来吧。"她忧虑之色已上眉头。

      我们各自无话,枯坐了一会。天色渐暗,她起身,手拿香火,依次点起巨型宫灯那数十盏蜡烛。

      阁门被叩了几声,她立即奔过去开门。我亦紧步上前,期望来人能带来欣慰的消息。

      门外一位中年宦官,颇为机警老练,想来有些手段,可以打听到那阎罗殿的情景。

      他看着我们,沉静了一下。片刻后开口道:"指骨皆断。活不成了。"

      杨秀一动不动,面不改色的望着他。我做不到她那样沉着。虽做了准备,心中依然存了些痴念。我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杨秀面上不惊不惧,声音不悲不喜:"东宫其他人...如何?"

      "东宫左右近侍,皆不胜捶楚,纷纷自污,均称与皇嗣同谋逆反。我看殿下此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那黄门内侍此时难忍悲色,口中喃喃发出声响,不知是在发问,还是在自语:"谋反!可是诛族的大罪啊!宅家果真要效仿那汉武帝,自夷三族么?!"

      待那黄门离去后,杨令姿回坐到蒲席上,自身边闲闲扯过来一柄紫檀五弦琵琶,横抱在胸前,斜倚着凭几,兀自拨弄起来。云母拨片被摇红灯火照着,发出冷冷的光。她低眉信手不成曲调的弹着,似是要弦弦掩抑无边的心事。那一声声慢抹轻挑,听在我耳里象鬼哭一样无助凄凉。

      我又惊又惧,坐立不安道:"小娘子现在还有心情弄琴?"

      "人命在几间?"她并不顾我,轻轻叹道:"不在数日间,不在饭食间,只在呼吸间。一呼一吸,人命持续。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去?"

      她有一搭无一搭的拨着琴弦:"一呼一吸,便是一彻一悟。是明知下一刻就要引颈就戮,此一刻也要赞之颂之,歌之咏之;明知下一时就要血流成河,此一时也要谢之拜之,舞之蹈之。"

      烛火衬的她眼睛如猫眼一般明亮,她微微眯起双眸,给了我一个绚丽异常又惊恐无比的微笑。手中忽的当心一画,四弦一声裂帛震天。耳边传来她幽幽的耳语:"昭仪承恩,陛下万年!"

      我浑身猛的一个机灵,连头发根都竖了起来。王皇后从地狱里发出的朝贺,萧淑妃猫样神情的诅咒,此刻一并集中在眼前这明艳少女的身上。

      皇帝一个一个灭掉自己的子孙,发了疯一般的摘瓜。所谓最伟大无私的母爱,一旦沾染上权力的毒液,竟然扭曲到这等地步。先皇后和淑妃临死前的咒语,如今看来多多少少灵验了。

      她看到我在抖动,转眸望向窗外,对着圆月淡淡说道:"陛下母家荣国夫人是我的先祖。废后王氏堂侄,故太原郡公王方翼,是我外祖。"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上阳白发人> -(21) 地狱
    • <上阳白发人> -(22) 剖心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站立在堂中央的一个年轻乐工,面容平静,神情淡漠,此时正无声的与来俊臣对视着。我走到他身旁,默默打量了他一眼。白皙的肌肤配上高鼻深目,琥珀色的眼瞳平和又绝决的盯着那十殿阎罗。乌兹别克人?宫里太常寺乐工多为中亚的胡人。看来此人亦为其中之一。曾听说中亚的安国首领在太宗朝率众归附了唐朝。这就是下场。令万邦来朝四海景仰的天朝上国,就是这样对待臣服于她的子民。

      来俊臣微微上扬的凤目从那乐工身上缓缓移到我脸上。依然是那日午后雍容华美的面貌,依然是那抹从容幽雅的淡笑,他略微懒散的声音传到我耳边,却如同鬼魅一般令我颤栗。

      "典饰所为何来啊?"

      我僵直冰冷的双唇微微启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强咬住牙关,竭力忍住肺腑里阵阵想要呕吐的痉挛,我近乎虚脱的吐出几个字:"我来,为殿下点一炉檀香。"

      殿上的阎罗抿嘴一笑,火光照着他的长颈映射在墙壁上,竟好似毒蛇吐信一样邪妄:"陛下倒是很会心疼儿子,可惜儿子并不体谅老母慈爱之心。几番尝试谋逆!先是私自召见内臣,事败后又与左右潜有异谋..."

      却听堂下那名中亚人大声呼喊道:"皇嗣从不曾想过谋反!公为何三番五次加害于殿下?!"

      来俊臣阴柔的双眸忽的闪过寒光,瞳孔猛然缩小,便如鹰鹜看到猎物一般恐怖。渗然冷笑了两声,他缓缓问道:"你是何人?"

      "某太常工人安金藏。皇嗣从不曾有过谋逆举动。"

      来俊臣上下打量着他。猎物在临死前的挣扎是很有趣的,值得他这个胜利者花时间玩弄一番。他依然微笑着:"皇嗣做没做过并不重要。他想没想过才是关键。你怎知他没想过呢?"

      久闻的诛心论,思想罪,现在亲眼见识到了。

      "公既不信金藏之言,请剖心以明皇嗣不反!” 说话间这胡人早已拔出碟躞七事中的配刀,只一翻手,穿膛一刀闪亮刺过,霎那间鲜血喷涌仿佛虹霓,空中顿时升起一片血腥氤氲。安金藏的面色变得雪白,冷汗倍出,喘息着道:“皇嗣真的没有谋反..."手中再一用力,佩刀又向下拉开尺许长的口子,白花花的小肠随即自体内溢出。

      我离他最近,无处可逃,鲜血如练喷到了我的衣裙,甚至,我的脸上,溅染得斑斑点点。此时我已顾不得衣服,在他引刀划开腹腔那一刻,我上前一步,一手托住流出的肠子,另一手抽出袖中丝帕,快速将肠体固定住。再一掀手中香盒,倒掉一些香片,将那精美的鎏金银盒倒扣在他肠子上,扯下身上帔帛将香盒绑定在他身上。

      安金藏已失去眼睑反射。失血过多令他全身的肌肤褪成惨淡的蜡白色,象块雪雕一样反着冰冷的光芒。我跪在他身边,举起满是鲜血的双手,呆呆看着它们瑟瑟发抖。肠体外流,甚至肢体断折,对我来说并不陌生。然而这一次,头一次,我感到了彻骨的恐惧。

      来俊臣也在发抖。当然不是吓的,也不是震慑于安金藏的烈性。再多犯人的寻死觅活也丝毫触动不了他的神经。用自己生命证明他人清白纯数笑话。唯一能令他恐惧的是皇帝。一个微卑的乐工竟能为不相干的人引刀就戮,皇帝该怎么想?没有他办不了的案子,难道此番要折在一个乐工身上?

      果然此间发生的血案以不可思意的速度传到了紧盯着东宫的宅家那里。只见小黄门飞报皇帝口喻:"既命俊臣停推,以撵送安金藏入殿中省尚药局医治。"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亲爱的,好久不见!我只读到7,剩下的还没读。好是自不用说,完全是你严谨的风格。说点我的感觉,故事的推入有点慢,线索太多,也许正是因为什么都很考究,服饰啊,妆容啊啥的,反倒让我的注意力分散了。我先攒着不看,等你贴完了,我读后一定写读后感。
      • 哈哈,终于又见到你了。你要是想等我写完了,可有的等了。越写越多。现在已经写到一百章了。还早直呢。是头绪多,特不好写。这已经是把能出场的人和事尽量减少的结果了。
    • <上阳白发人> -(23) 疗伤
    • <上阳白发人> -(24) 身世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午间迷迷忽忽醒来,上官婉儿找到了我。

      "宅家准了公主的请求,命我带你去公主宅,看望县主。"

      我们的车出了皇城最南端的右掖门,过天津桥,向位于尚善坊的公主宅驶去。

      我头重脚轻,神思飘浮,昏昏欲睡。上官平静地注视着我,眼神里交错着怜惜与惆怅。

      我轻声开口,打破沉默:"承旨,我的名字,怎么写?"

      上官讶然笑道:"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面无表情,淡淡回道:"我想知道。"

      她看我许久,唇边向上牵了一牵:"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还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你五岁刚进宫时,对我说你娘喊你做止元。"

      我抬首望向她:"我娘...她是谁?"

      她目光中的怜悯更加明显。默默看着我,她终是开口,娓娓道来:"你的母亲原本就是宫内女官。通音律,善吟咏。我的棋艺还是同她学的。"她微笑着回忆道:"公主也很喜欢她,及至出将,便向宅家要了她去,你母亲的身份也就从宫官变成了公主宅内臣。"

      "公主与薛驸马尝与文人名士聚集结交,宅中一度墨客云集,吟诗做画,词雅书香。于是,有一天.."

      她目光晶莹,望着我的神色如沐春风:"她与一位年轻文士,并排站在了公主面前。"

      他儒带青衫,广袂飘风。她柔情绰态,半面含羞。宫中瑰艳少女与宫外清贵名士,常相互倾慕,于是红叶题诗,香扇寄情,自成一段佳话。

      "公主旋即将你母亲赐给了他。然而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六年后,她又出现在我们面前,身边多了一个你。"

      "那清河崔公子原就有妻室。这你母亲也知道。只没想到的是,高门望族竟是如此的枝繁叶冒。等她随你父亲到了青州,才发现竟是一脚踏进了是非堆里。崔氏仅青州这一房,便是族人上百妻妾上千仆婢无算,子女更是数不胜数。庶出的姑娘怕是连父亲也认不识。你的母亲,品性孤傲高洁,邀宠献色之事,断然是做不出的。曾经多少情爱,也在这日复一日的粗戾争斗中消磨殆尽了。"

      那个女子,失去了青春,热情和健康,唯有一腔傲气,头也不回的领着女儿,重入九门宫阙。这是她唯一能去的地方。

      "彼时公主新寡,亦居于宫中。公主因你是故人遗孤,亲领你到尚宫那里,要他们好生抚育。宫人妃嫔本就有收养良家女儿的惯例。这不是恒安王刚刚薨了,宅家怜惜他新出的女儿无人抚养,刚抱到掖庭交与宫人了。对了,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去岁进士科新擢进士及第崔日用..."她沉思着:"天!那是你的异母兄!难怪我瞧着他面善,原来是象你父亲。"

      车停在洛水边一处院殿前。台前玉阶残花坠茵,几株桃树轻舞婆娑。我伫立于落英缤纷间,微盍双眼,片片桃花艳红如泣血,洒过我面颊。"我想,我知道是哪两个字了。" 我喃喃叹息道。

      即将成为延州豆卢使君妇的万泉县主,独立于庭院曲径中。闲琬贞秀,贤懿柔嘉。碧潭般清澈双眸,随着园中孔雀流转飘然。她身后一座飞檐水谢,翠帷珠缀,帘幕低垂,隐隐映出太平公主散淡身影。

      我走到县主身旁,屈膝行礼。她微微展颜之际,一朵灼灼桃华,夭夭盛开。“典饰请入阁,母亲等候多时了。”生而凝贵的钟鼎世家女,当真是淑惠温婉,秉柔谦和。十一岁,便要与人侍栉持巾,宜室宜家。她还那么年轻,身量娇小,童稚灵真,这个就要下降的仙女,还在换牙。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上阳白发人> -(25) 密谋
    • <上阳白发人> -(26) 脸谱
    • <上阳白发人> -(27) 请愿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那天我和上官回宫时,已是落霞满天,倦鸟归林。宫门在我们身后沉闷关闭。守门宦者将门下钥后,转身对我传话:"请典饰去尚药局,安金藏苏醒了。"

      我于安金藏房间门外戛然止步。静静看着他苍白虚弱的脸庞,对着前来探望的女皇勉强微笑。阁内薰香浓烈异常,却还是掩盖不住那一缕血腥味,自他身上向外漂扬。一颗晶莹如玉的泪珠,折射着五彩光,清晰无比的滑过他眼角,滴落在女皇的脚面上。

      "吾有子不能自明,使汝至此。"皇帝苍老沙哑的声音,带着惭愧和痛惜,传到我们每个人耳中。

      非要这样么?非要到如此地步,才能唤起她一点意识,原来自己头上除了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和天册金轮圣神皇帝这些眼花燎乱的尊号头衔外,还有一个,她早已废弃多年不用的,最普通的,那个尊号,叫做母亲。

      夜间沥淅下起了小雨,丝丝点点打湿了芭蕉,轻似梦幻的飞花自在舞着,宝帘银钩闲闲挂着。细如丝愁的无边雨夜,有人江上摇舟,有人楼上清幽,也有人轻踏御园香径,无声叩开了翰林书院的阁楼。还有人,帷帽遮面,锦衣夜行,于将相贵戚秘室内抖落两肩漠漠轻寒,在灯下攒头。

      第二天一早,一封落款比内容还要长很多的密折,出现在御案正中。皇帝打开时,神情还是颇为淡定的。我侍立在旁,看她微笑着从容流览这封密告信。我想那上面的内容,应是不出皇帝所料的,是她早已看过多少遍的老生常谈。在此之前,应有很多官员上疏弹劾来俊臣,罗列了无数罪状,均不了了知。皇帝想留的东西,只需按下不动,便无人奈何的了。

      可这次,似乎有那么点不同。笑容自她脸上逐渐淡去,看到结尾,皇帝不由怔住了。望着那落款,她愣愣发呆。

      那落款,打头第一排三位,分别是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太平公主。接下来是三省六部,紧接着是五监九寺,即国子监、少府监、将作监、军器监、都水监;太常、光禄、卫尉、宗正、太仆、大理、鸿胪、司农、太府寺各寺卿。这个落款,简单用一个词概括:六部九卿。这是全体政府成员,外加几乎所有的王爵国公,在向皇帝请愿,请求她杀掉来俊臣。以前的散兵游勇终于被组织了起来,一齐向皇帝施加压力了。

      组织这次行动的表面上是魏王,实际上是公主。她以李氏女武氏媳的身份,出面游说武氏宗族的族长,武承嗣。这是唯一能打开突破口的地方。公主长长叹气,如今的李家,被杀的几乎已经没了男人。皇嗣虽躲过那一劫,仍旧回东宫,继续做帝国最尊贵最顺从的囚徒。便是连她这个亲妹妹,见上一面也难。皇嗣诸子女,也一并囚禁在深宫荒芜院落内,八年来连出院子走动的次数都有限。长子李成器如今十八岁,业已成人,却无法委以重任,只能等着她这个姑姑相救。


      "你知道来俊臣这次的石子砸中的是谁么?"公主吊梢着一双青黛眉闲懒散的问着武承嗣,已经让他心惊肉跳,胆颤心寒。谁不知道来俊臣是头恶犬,谁也不想在还有路可走的情况下招惹他。

      皇帝微微扬了扬眉,淡然笑道:"他们都已经无路可走了么?"她沉吟良久,对身边的上官轻声吐出三个字:"下狱吧。"

      她望着上官起草文书。这么多人的面子不能不给。不过,也仅此而已。满怀信心的笑容出现在她精心描画的脸上。先关上个把月,等群臣气焰熄灭了,再全须全尾的捞出来。只用一个恶人,就能监视住所有人,让所有人都害怕,这买卖做的太划算了。这样的卒子,怎么能随便丢弃呢?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上阳白发人> -(28) 檀郎
    • <上阳白发人> -(29) 利器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她拉着那美男子的手,无限爱怜的说道:"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慈祥的老奶奶柔顺地哄着小孙子。

      "以前有个国王,他有一个叫作子罕的大臣。一天这个子罕就对这国王讲,说国家的安危啊,百姓的治理啊,都在于国君如何行使赏罚。赏是所有人都喜欢的,罚却又是所有人都厌恶的。所以,赏封爵位,赐民钱财的好事呢,国君自己去做罢。杀戮刑罚这等招致民众怨恨之事,就由臣来做罢!"

      说到这里她笑咪咪问她的情郎:"你来说说,子罕的主意好不好?"

      白莲花自内到外渐渐泛上一层浅色的粉红,染的他莲花瓣一样的下巴娇嫩无比:"臣觉得是个好主意。"笑意盛满在他盈盈靥窝里。

      阁中只有我们三个,于是皇帝又来问我的意见:"你说呢?"

      "张大夫说好,那自然是极其好的!"我欠身回道。

      "哼!真个蠢材!撒谎都不会!"皇帝乜斜着我。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口是心非。我更低了头,脸红红的。

      那张六郎看看我,又望了望她,忐忑问道:"怎么...有何不妥么?"

      皇帝就喜欢看他这局促不安的样子,眼中的惶然如受了惊的小鹿惹的她总想不顾一切的把他拉到怀里好好哄慰一番。

      皇帝对我命道:"你给说说,这主意为何不妥!"

      我无可奈何。停下手上动作,转面对张昌宗道:"当日宋君的反应与大夫您相同。宋君认为这样很好,他得到的将是人们的称颂爱戴,而子罕得到的将是人们的怀恨怒怨。可是,令国君意想不到的是,国人都知道子罕掌握杀戮之专,大臣们因此都亲近他,百姓们因此都怕他,于是,不到一年,子罕成功的篡取了国君之位。是故,是故..."

      我停在那里,不想再讲下去。

      "说完!"皇帝命令道。

      我不敢抬头,用蚊子样细小的声音答道:"臣欲所述之语,宅家早已知晓。"

      "我就是要听你讲。"她目光如炬盯在我身上。

      我抬头,迎上她的目光。此时既无法回避,我也不想回避。我带着坚定的笑容,缓慢清晰的说出她心底反复出现的话:"是故,老子云: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她眯起双眼一动不动的看着我。我亦面不改色地望着她,不让自己流露出丝毫的退缩胆怯之意。是为了众人的意愿,做点事情的时候了。

      对峙良久,张昌宗打破了沉默。大概这样的紧张气氛令他不安。他使出那令皇帝怜惜的眼神,怯然开口道:"嗯,这是...是何用意,我...我没听懂!"他双颊飞红,一丝哀求之色跃然脸上。

      也许他是在替我打岔解围。我与他虽不甚交往,但同在御前服侍,多少令他产生些同病相怜之情。我胡乱猜测着。皇帝转向他,脸上线条柔顺了许多:"如此甚好。卿乃山中高士纯洁如雪,这等奸佞邪术自然是不懂的。"

      张昌宗一点没看出端倪,一头雾水的样子。见皇帝对他微笑,竟大着胆子揣摩道:"就是说,子罕就象鱼?那什么是渊?他手中的杀戮刑罚?不对不对,杀戮刑罚更象是国之利器。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就是说,刑罚严厉,有效果,不能让别人看?还是不能让别人知道..."他自顾自的猜着。

      他的单纯可爱没有起到效果。阁内气氛并未缓和下来。皇帝不理会他的插曲,冷峻的看着我:"谁让你说这些话的!谁派你来的!连你也想让来俊臣死是不是!"

      张昌宗不敢猜了,瞬间闭了嘴,惊恐的望着我们。看来他的确纯洁,不是装的。

      我命悬一线。此时脸上稍微一个胆怯之色就将置我自己于死地。死就死吧,也许因此可以了结此番的红尘之旅,我早就厌倦了。我苦涩笑着,微微摇头道:"臣与那来中丞素无交往,无冤无仇,无嗔无怨,臣根本不认识他,为何要他死呢?"我依然浅笑着:"是宅家想到这个故事的,臣只是奉命,在为张大夫续讲而已。"

      皇帝转向张昌宗:"那么卿以为,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

      张昌宗眨着眼睛,很认真的说道:"臣听懂了!那子罕是佞竖之人,设下巧计诳骗君王,他掌握了刑罚司法,别人就都怕他...咦,来中丞还真的很象他哩!怪不得宅家忽然提到他!宅家给臣讲这故事,是想让臣明白,不可得罪来中丞?因他手中握有赏罚之权?可是,赏罚之权难道不应是天子独有的么?"他越说越起劲,全然顾不上看一眼皇帝早已惊变的脸:"臣懂了!什么是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赏罚乃国之利器,只有国君可以拥有,不可以给别人!一定是这个意思..."

      "你给我住口!"皇帝恼怒的声音贯彻殿内,吓的小美人花容失色,哆缩不止。

      "谁让你来和朕讲俊臣的坏话的!?"皇帝怒喝道。

      "公主和吉顼。"小美男子吓的实话实说,一点不遮掩。

      "哼!我就知道!你们..."她手指着我,又指向他:"你们,都一个样!朕还没咽气呢!你们就等不及来杀朕的人!"

      张昌宗吓坏了。自他进宫这还是头一次皇帝对他发脾气。晶莹的泪珠洒落在花瓣上,他哭泣的如此美丽动人,连我都忘了害怕,呆呆看楞了。

      皇帝的心立即溶化了。眼前这小美男竟有如此神力,只稍微一撒娇,嗜血女皇即刻剿械投降。皇帝叹口气,握住他的手,微微一板脸,佯装作色道:"好啦!卿太过单纯,容易被人利用。看来是读书太少!还是望族大户出身,如何连这些典故都不知晓?自明日起到弘文馆去用功,多学些安身立命之道!再不上进,让人耻笑的话,我打你的板子!"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上阳白发人> -(30) 宿敌
    • 了不得!都写长篇了。记下慢慢看。
      • 快快看!还等着你的意见呢。
        • mark,等你写完再看。
    • <上阳白发人> -(31) 覆灭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后来传入宫中的消息,着实令每个人大惊。来俊臣的黄泉路,不仅不平稳,简直是史无前例,疯狂无比。六月初三,忠臣国贼共赴阴曹。当日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天地霎时昏暗如墨,怒云暴雨泼泻而下。成千上万的洛阳百姓蜂拥而至,目睹一代名相与酷吏之王同刻就戮。愤怒的黎民发出怒涛般的吼声,整个神都在他们脚下颤动。人们争相告谓呼叫,"今日天雨,可谓一悲一喜。"呼声中满是对李昭德的敬重怜悯,和对来俊臣的憎恨诅咒。刀光电光同时闪过,两颗人头顷刻落地。人们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狂躁,瞬间扑向来俊臣的尸体,争着挖眼摘肝,扯掉肢体,连皮带肉张口撕咬,五脏六腑全掏了出来,所有的人,状若疯癫,凄厉似鬼。须臾间整具尸体变成一副残缺的骨架,和着雨水血泪,被一拨又一拨民众带回家去喂狗。

      惊呆了的女皇,独坐上阳宫中,打了半天寒颤,才惶惑回过神色来。"快...快下制,暴来俊臣罪状制..."她不成句的对上官吩咐道。

      多悬啊!就差一点。她仿佛看见了民众怒火燃烧的红眼,要将她碎身万段。那具被吃的渣都不剩的残尸,是百姓对她的预警,对她的反抗。谁都看的清楚,她是这一切的幕后指使者,她是令千万人家破人亡的主凶。

      那么此时最要紧的,就是及时向天下人解释,向天下人撇清干系。她看了上官婉儿的草稿,眼眸一转,亲自加上几句:宜加赤族之诛,以雪苍生之愤...朕一直被这恶魔蒙骗着,如今天道好还,报应不爽,朕顺天承意,替民除害。一切都是他来俊臣的错,翻手之间,她还是英明盖世,万民拥戴的女皇。

      傍晚闲来无事,我来到尚服局,翻出些黑绸网巾之类的零碎,打算改良一下我们带的假发髻。林司饰走了过来。

      "做什么呢?"她开朗笑着。

      "我想用馬鬃毛染色,试试做发髻。现在我们用的太过笨重。新罗人最近朝奉天朝,说他们宫内女官竟有被木头义髻压断脖子的。"

      此时却见姜尚服神色黯然走进来,对林司饰道:"来俊臣案了结,他的家眷姬妾舞婢几百女子尽数没为掖庭宫奴。才刚一个侍妾自尽了,我们这里也有几个原是他家的,你看紧点。"

      这些可怜的女子,本来就是被来俊臣强夺的,现在又因他的败亡而沦为最下等的宫婢。受不了的可以去死,活着的永无出头之日。

      林司饰不解道:"来俊臣得罪的大多是李唐宗室及五品以上大官,于低层士庶百姓并无太多瓜葛,为何如此遭人恨,神都民众竟是争剐其肉,奔走相庆?"

      姜尚服叹气道:"他每一个铁案,牵连的就是上千人,只他一个酷吏手中就是上千家灭族,怎会不牵扯到下面百姓?其他酷吏照着他样子学,几年前派往黔中安南六道的监察御史,干脆来个杀人比赛,一句不问,几千流人或投入河中或屠于刀下,当真是人命如芥。如此无视律法存在,百姓虽是坐观虎斗,不免也会生出狐死兔泣之殇。因为他们会想,王公大臣尚且如此,若有一天沦到自己头上,拿什么保命?我朝本是延用长孙太尉手书的永徽律,其中明确规定人犯不服时,如何上奏表状,甚至可向天子直接申诉。现今已形同虚设。"

      "更为可怕的是,酷吏办案鼓励告密,亲人相互揭发,朋友相见莫敢交言。人人小心谨慎占占兢兢地检讨着自己每一句言语,人人生活在恐惧之中。"她再叹气道:"风气败坏,伦理道德沦丧,可不是杀尽酷吏就能止住的。纲常破坏仅在弹指之间,恢复起来怕是要数十年。"

      她苦笑道:"来俊臣编的那本罗织经去岁曾流入宫中。你们若有兴趣,不妨从书馆那里借里看看。"

      人虽倒台,言论倒还保存着。我跑到内书馆,找到那本奇书,看一遍出一遍冷汗。看到那套令我似曾相识的办案程序,我除了苦笑还是苦笑。先确定对象,然后从各地向中央发密告检举信。等实权人物拍板,把对象逮捕审讯。酷刑逼供,被告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不招认要不死于酷刑之下。审讯时让犯人们在口供中互相牵引,并扩大向外牵引,人数和范围随心所欲。后来明清的瓜蔓抄大概就是从这里得到的启发。最后把口供整理编撰,使其互相吻合,毫无破绽。

      我合上书,初见时他温柔俊雅的脸又浮现在眼前。我无声叹气。伟大的心理学家,卓越的特务爪牙,天才的秘密警察。可惜你生错了时代,没有一个叫美领馆的地方,为你挡一片天。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上阳白发人> -(32) 蛮夷
    • <上阳白发人> -(33) 血食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女皇骄傲半世的头终于低下来了。紫宸殿上第一次认真诚恳的平视她的大臣们。终于,她的目光锁定在一张须发皆白,饱经风霜的脸上。圣历元年初,九死一生的狄仁杰再度拜相。

      那是冬日一个暖洋洋的午后。长生殿里,两个年纪相仿,才能相当的老人,围着一方残棋,象一对相识相守的老朋友,絮叨着知心话。女皇关切非常,见老大臣艰难挪了下坐麻的双腿,回过头对我吩咐道:"快给国老行导引术。"她叹了口气,音色发颤道:"每见公拜,朕亦身痛也!"

      我将狄国老的双腿放平,使其半坐半卧于覃席上。女皇就这么微笑着同他叙话,全无往日对臣子的骄蛮倨傲。连年的败迹,逼的她全面审视自身的缺憾,她终不是什么金轮圣母女神,她还是需要别人的智慧。

      "朕曾梦见大鹦鹉两翼皆折,怎么回事?"皇帝拉着家常。

      "武者,陛下之姓,两翼,二子也。陛下启用二子,则两翼振矣。"狄相在我的推揉下,半闭双眼,飘飘欲仙。神佛解梦。

      "哎!"皇帝叹道:"儿子们不孝啊。"

      狄仁杰从容睁开双眼,不动声色念唠道:"文皇帝栉风沐雨,定天下传给子孙。高皇帝以二子托付陛下。陛下真要把天下移给他族么?而且,"他做推心置腹状,压低声量道:"姑侄与母子,谁更亲?"他观察着皇帝的脸色:"陛下若传天下与儿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儿子祭拜母亲,天经地义;若传给侄子,陛下何曾见过谁家祭祀,画像上有姑姑的?传子,天皇天后均获血食;传侄,就算侄儿将姑母立庙,高皇帝也无以血食呀!"

      我轻捶他肩的双手在空中停了一瞬间。那两人好似定格,全然未发觉我的失礼。

      不可一世唯所欲为的女皇帝,终是掉入千年宗法伦理给她挖好的大坑里去了。不甘为人妻为人母的角色,一生和夫君斗和儿子斗,以为自己真的赢了,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无论眼前还是身后,女人作为独立的个体既不被娘家人承认,更不被世俗承认。女人做出点成绩,理所当然的要记在某个男人的功劳簿上;哪怕这事业多么辉煌,多么忍绝,是用亲生儿女的性命换来的,还是不认,因为再大的事业,也是由夫家人的给予起步的。女皇是靠与李治的结合才有今天的。她拥有的一切,源于她首先是李治的妻子。所以女皇只能退回到人妻人母的角色,一定要某个阴魂不散的男人坐你身旁你前面,你才能得到那几碗冷冻血羊头。

      更不妙的是,如若传位给武家子弟,人家有他自己的父母,人家太庙里摆放的是自己的祖上。与武女皇血源最近的两个侄儿,武承嗣和武三思,他们的父亲和女皇同父,但不同母。一旦他们其中之一承继大统,女皇自己的母亲杨氏,将被排除宗族祭祀之外,牌位扔了当劈柴烧。更悲惨的是,武承嗣的母亲善氏,女皇的嫂子,竟是被杨氏老太太鞭背到肉尽骨现而死的!

      便是女皇自己,与这两个侄儿也有刻骨之仇。他们的父亲,曾欺压过童年时代的女皇,结果在女皇刚当上皇后时,被狠狠的报复到岭南流放,在衣不遮体凄惨呼号声中死去。这两个侄儿直到成年,还是岭南荒蛮上最低贱的囚徒。直到长子李弘与她斗的不可开交,丈夫李治坐壁上观,所有朝臣一边倒向李弘的时候,她才万般无奈转而倚靠娘家人。就算她现在给他们一顶皇冠,他们拥有无上权力后,真的就不计前嫌不翻旧帐?人性的丑恶,女皇比谁都清楚,她就是玩弄人性的高手,她本人就是个眦睚必报的主。

      这时候,她慢慢品出了国老那句"姑侄与母子,谁更亲?"的深刻涵义了。你就是对儿子再狠再毒,儿子也不会同你记仇。同样是杀了他家人,儿子不会反过来杀掉你去报仇,侄子呢?儿子永不会否定老母,否定老母就是否定他自己;侄子呢?这不仅是有无血食的问题,还是你如何盖棺定论的问题,你当政时做的那些亏心事,会不会被揪出来的问题。接班人啊接班人,多少英雄豪杰折在这上面了。你用什么保证那接班人不去翻案呢?最安全的方法,当然是那接班人就是你儿子啦!

      女皇按下起伏不定的心,竭力镇定下来:"此乃朕家事,不劳卿预知啦!"不服输的个性已深入到骨髓里,只要一碰就激发出来。

      "陛下,宫中人皆呼陛下为宅家,何解?盖以至尊以天下为宅,四海为家,不敢斥呼,故曰宅家,亦犹陛下之义。"他谆谆诱导着:"四海之内的人都是您的臣民亲人,什么不是陛下的家事?况臣备位宰相,岂能不预知陛下呢?"狄仁杰银白的胡须在斜阳反照下丝丝颤动发光:"陛下!是时候迎回庐陵王啦!"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上阳白发人> -(34) 嗣君
    • <上阳白发人> -(35) 还阙

      我于圣历元年三月一个晴朗的午后,见到了一身风尘两鬓霜霜的庐陵王。

      皇帝近年日渐气伐体衰,午睡后我为她净面盥洗,金箔花钿,真珠笑靥,青黛蛾眉描入云鬓。我扶她坐落于集仙殿,她看着眼前的狄国老,仍淘淘不绝的规劝她迎回儿子。国老斑白如雪的两鬓随着他慷慨陈词不安分的跳动,说到动情之处,老人涕泪四下,不可名状。

      皇帝怅然若失,仰面沉思片刻后,缓缓叹道:"既如此,还卿庐陵王!"

      身后软烟罗帐轻轻分起,自后面显出一个四十多岁,畏缩微胖的身影。

      满殿的人全惊呆失色,连我们这些贴身服侍皇帝的宫人,亦不曾想到,原来众人心心念念的庐陵王,已被皇帝秘密接了回来。

      狄仁杰昏花双眼,一错不敢错的盯着眼前人。待反应过来这究竟不是梦幻时,惊慌上前,拉住那男人的手,颤危危跪倒在地,说不出话来。

      皇帝带着几分疲惫无奈的神情,懒懒看着国老的悲喜交加。半晌她转过头,望着儿子,目中难得的显露出一丝眷恋慈祥,缓慢开言道:"哥儿竟有白发了么?"

      庐陵王李哲,拜倒在老母前,哽不能语。

      当晚,皇帝于西苑合璧宫齐圣殿设家宴,为李哲全家洗尘。

      我与另十几名司饰内人,于宴饮进行当中进入殿堂,为殿中大小香炉香熏香球,更换香药。

      家宴已过半,皇帝带着张氏兄弟离坐入内更衣。我们鱼贯来到各自要负责的香器前。我打开垂于御案帐帷下的镂空花鸟纹挂链银香球,向中心处的小香盂里加入香饼。

      银香球的设计十分精妙,内有两层同心圆环,中心是一个盛香饼和香药的小香盂,圆环与香盂之间以轴承相连,与浑天仪同理,无论香球怎样碰撞转动,内部的圆环都会相应滑动,辗转调整,使香盂始终保持水平状态,而炭灰香药不致倾倒而出。待我闭上外壳,一股甜润百花香气自镂空的香球内旖旎散出,无痕地绵延。

      从我的角度,可以很清晰的观察到庐陵王一家人。他们依此排开坐于御案右侧,上首是李哲和一位中年妇人,不用说当是庐陵王妃。接下来是七八个孩子,两两一食案,年龄从十几岁到三四岁不等。庐陵王夫妇已经吃完了,他们的孩子还在大块朵颐。当那芬芳香气飘开时,我听到王妃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微笑对身边的丈夫道:"是极品凌水香。还记得么?"

      她目中莹莹泪光,看着李哲。片刻后伸出手去,紧握住丈夫瑟瑟发抖的手。掌心相对,传递着她从未更改的鼓励,一如他们在房州时,无数次的以如此姿态迎接着神都敕史的笠临。"我们终于回来了。"她牵动唇角,那满是皱纹的脸好象菊花绽放般的微笑起来,令人辛酸不已。

      长期暴晒于日光下,得不到半点滋养的面容,使她看起来和乡间常年劳作的农妇没什么区别。然而透过她粗糙的表皮,我还是能依稀看出她昔日的风采。她的双眸依然清澄,她的眉目依然清秀。倒退二十年,这般标致容颜,当属绝色。

      紧挨着她右手边另一张几案旁的,是一位十几岁的青衣少年。我的目光掠过他面庞,再转眸看一眼王妃,不由得暗自轻叹,这实在是两张太过相象的脸。玉琢就,雪妆成,眉目如画,眼波如流。他略带腼腆的神情,看着眼前这一切,唇角微颤,暴露出他掩饰不住的内心慌乱。若不是政海波涛,眼前这清秀少年,也该是锦缎绣衣,簪花幞头,于坊间跑马蹴鞠,投壶猜枚,一如洛阳城中那一干王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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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文中出现的镂空花鸟纹挂链银香球


    • <上阳白发人> -(36) 欢聚
    • <上阳白发人> -(37) 婉侍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当晚皇帝将庐陵王一家安顿于禁中九洲池西侧的南北三堂。九洲池位于内城西北,靠近玄武门,为宫中最大一片皇家园林。其池屈曲,象东海之九洲,居地十顷,水深丈余,鸟鱼翔泳,花卉罗植。周遭诸多殿院,其西侧阊阖阁与荫殿南北呼应,之间便是庐陵王一家暂居的南三堂北三堂。

      庐陵王是以治病的名义秘密回京的。皇帝似乎并无下一步的打算。尽管如此,大臣们还是很高兴,回来了就有指望。于是庐陵王安定下来以后,皇帝也很高兴。她的耳根终于清静下来了。

      她这一高兴不要紧,我们可造了殃了。皇帝不知是不是看儿子一家夫妻和睦兄弟友爱,觉得自己孤单的紧,自两个男宠后,仍不甘心,又广置面首充她的寝宫。白日里情思睡昏昏,夜晚间内殿曲欢宴,与一众美少年钦博嘲谑,拼醉残红,嘻戏荡浪之声连外间皇城都听的到。

      一日午后我与众女官进长生殿伺候。皇帝还没醒,床边帏帐低垂,隐隐传出男子低语如梦呓的嬉笑声。一个问:"你们说,宅家身边哪位御侍最有味儿?"

      一阵压抑淫笑传来,伴随些听不清的亵语。片刻后又听一个道:"要我说,宅家身边那位崔内人...那可是,十分标致的一位小娘子呀!经她那对纤纤玉手那么一按,一捶..."

      我浑身的血都在往上涌。猛的把净水瓶搁在地上,抬脚就想冲进去,被身边另外的女官紧紧抓住。大家都红着脸,面带愠怒之色。皇帝刚好在这时醒了。我的心提到嗓子眼。这要是让她听见,我还能活么?

      我径自找到姜尚服,和她表示不想在皇帝身边干了,宁愿回掖庭局。

      姜尚服微微诧异,看我道:"别的宫人都是千方百计想要晋升,唯有你怎的如此不思进取?回掖庭局你便很难再出头了。最高品阶的宫教博士,也只从九品下。"

      我黯然道:"我想好了。我宁愿做个无品宫人,到底比现在这样安全些。"我看着她叹气道:"我虽非君子,也知道不立于危墙。现下宅家身边广置供奉...万一出事,可不是毁容这么简单了!"


      她久久看着我,目中流露出测隐之色,沉思一会儿,她低声道:"无故落职,内宫未曾有过先例。不如这样。去岁宅家敕旨,于禁中明福门内设了史馆和修书院。掌书史存档誊抄之事,上旬又命在馆院之间增设命妇院,掌教引导内外命妇德行素养。在此三院馆内执掌的宫人必须是德才兼备的女官,阶位亦七品以上。需通过测试才能入选。命妇院女官的测试将在正旦前,距现在还有几个月的时间。"

      我忙问道:"要测哪些?"

      "先前便如外间科考,以明经科和进士科为主,另附算法;后来宅家命停了进士,盖因进士科以诗赋取仕,而吟诗作赋本不为妇德所容。毕竟内廷挑选的是女官,女德最为重要。宅家还将明经考试范围改为《孝经》,《毛诗》, 《尚书》,《仪礼》,另增考一部《女训》。"

      我接着问道:"如何测试?"

      "帖经为主,少量墨义。"

      所谓帖经,既填空;墨义,是对经文的字句作简单的解释。两项只要对经文及注释死记背熟,既能通过。我松了口气。不用吟诗作赋,不用长篇大论写策文,只需熟练背诵圣贤说过的话,不算太难。

      她见我神色怡和,亦欣然笑道:"若你真考过了,即可名正言顺淡出宅家视野。便是宅家不愿也不好说什么。若你真入了那三院,就不再是崔典饰,可要叫你崔婉侍了!"

      我吃惊道:"婉侍?"

      她含笑看我道:"那是宅家取的。此三院内掌供之女官名。五品叫凝婉;六品为柔婉,七品为婉侍。据考过之人所说,宅家特别看中自己编篡的《女训》,考试内容绝大部分出自于此。"

      又来了!每当她想要加强精神文明建设时,就要全国上下齐学她编的某部书。五十年前尚为昭仪时,就勤勤恳恳编篡了一本《内训》,以一人分侍父子两代之身,训导后宫其他女子如何忠贞不渝,如何一女不事二夫。想到当时正是她雄心勃勃争夺皇后位子之时,此举含有明显的排挤王皇后意味。很明显,训导后宫是只有皇后才有资格做的。后来更是越发不可收拾。孝女经女诫写个不停。意识形态成了她夺权维权的有力工具之一。

      见到大儿子不听话,立即派人发给他一套《孝经》,教导他怎么做个伟大的孝子,效果十分不好。大儿子竟以萧淑妃所遗二女长期幽禁掖庭为由,直斥她这个皇后薄情兼失职;又见二儿子不听话,立即派人发给他一套自己编撰的《少阳正范》,效果更加奇特,二儿子反送她一套自己注释的《后汉书》,明摆着借汉代吕后专权外戚用事典故,要她老实点!教训儿子不成反被儿子教训。

      如今后宫充斥美男子。这十分危险!后宫几万女子,难保没有淫荡的。是加强思想建设的时候了。考《女训》,背《女则》。务必使全体御侍个个温婉肃雍,三贞九烈。

      官名当然要体现这个宗旨。于是出了一大堆婉。改名取名本就是女皇津津乐道之事。早在她刚当上皇后的时候,就将才人改名为承旨,妃子改名为赞德。外官名衙署名也是来来回回改过好几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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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武则天系列丛书:《玄览》、《古今内范》、《青宫纪要》、《少阳正范》、《维城典训》、《紫枢要录》、《凤楼新诫》、《孝子传》、《列女传》、《内范要略》、《乐书要录》、《百僚新诫》、《兆人本业》、《臣轨》。中心思想:教你怎么做一个顺从听话的好女人,好儿子,好下属。

      另:上官婉儿的墓志2013年被发现。上面显示她十三岁做了唐高宗的才人。所以她和武则天一样是当过父子两代的嫔妃。才人一度被武则天改为承旨,没几年又改回来了。我文中一直用承旨,直到她再嫁中宗。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简单介绍一下著名的科举。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科举制选拔人材,隋文帝的创举,发展于武则天,盛行于宋,鼎盛于明,清末衰败终止,共一千三百年。对比以前的门荫制,即老子英雄儿好汉的世袭当官制度,科举明显的公平。从隋朝至明清,它所一直坚持的是“自由报名,统一考试,平等竞争,择优录取,公开张榜”的原则。不管你什么出身,只要你有学问就能当官。这是为什么武则天极其推崇科举选仕。她对高门大姓士族一直十分的排斥,她自己就是小姓庶族出身,她当然希望更多的寒门子弟能晋升为官,尤其是被她亲自选上来当官,那么这批人自然为她所用。早上还是地里的农民,晚上就穿金带银进了皇宫,满门显贵,这个诱惑力太大了。大力发展科举,是武则天巩固自身统治的需要。可后果却巨大,到现在对中国人都有影响。读书能改变命运,学而优则仕一直是中国人普遍认可的常识。

        每个朝代考试内容和怎么考都是不同的。唐代科举分为常科和制科。常科包括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书、明算等六科。用现代人熟悉的高考来比喻,就是分专业考试。你可以随便报专业,考上后就干那个专业。比如明算科,就是数学。你要想当朝廷会计方面的公务员,就去投考这一科。这六科里,秀才科最难,几乎没人投考。明法、明书、明算,考上了干的活不好,没什么人愿意干。于是唐代明经和进士两科十分热门。这两科容易当大官。相当于现在医生律师精算什么的,热门专业。

        明经就是考几部儒家经典。《礼记》《左传》《毛诗》什么的。唐初,明经只考对策。就是圣人遇到某个难题,他是怎么解决的。于是考生变的不爱去读正经本身,只去背圣人的对策那部分。和我们当初只背老师的课堂笔记一个道理,因为书的内容不是重点。结果唐高宗很不满意,就在明经这科里调整考试内容,加了一项帖经,就是填空。三四十道,你不得不去背整部书,因为你不知道它考哪里。这项及格了才能去做对策那部分。可是,马上举子们就变的死记硬背经典,而不去深入理解,于是,玄宗时又改了,改为降低帖经的及格标准,你背背就行了,不必逐字。又把圣人的对策改为笔试和口试,等于提高了对策的要求。可是,举子们大多达不到那个高度,太难。于是又改回来,又提高了填空题的比重,结果这一科一直是以死记硬背著称。

        进士科,考的是时务策。就是命题议论文。是当前国家遇到的真正的难题。皇帝偷懒,不自己想对策而让高考应试者给他出主意,一举两得。比如中国足球为什么屡战屡败?针对这个问题,让你写篇对策,你要是某某某,你将如何改善。武则天打了败仗,就曾发过策问天下举子,为什么我打不赢蛮夷?举子们写你任人唯亲,荒废屯田制什么的,她一点辙没有。和明经一样,改来改去好几回。刚开始就是时务策,于是举子们连儒家思想都不去读,皇帝只好在这科里也加了填空题。这样一来举子们又只专著于背诵和自我发挥议论,写的东西没什么文采。于是皇帝又加了一项,写杂文。要求文采。这本来只是个小项目,可是后来逐渐变成衡量此人文采的标志,在玄宗时代,这项被规定为做几首诗。以前是文体不限,任选,铭,赋,表,诗都可以。进士科考上了,叫进士及第。没考上就落第。这些词一直流传下来了。

        明代进入鼎盛,所有当官的全部出自科考。进士这词不再是一个专项科目,而是最后一关考试的出炉者。这关由皇帝亲自主持,称为殿试。(武则天发明的。她还发明了糊名,就是考卷上考生名字被糊住,防止作弊。)一甲三名,就是现代人熟悉的状元傍眼探花,这三人称为进士及第。二甲十几到三十几人,称为进士出身;三甲一百多人,叫同进士出身。一甲三名连同二甲前几名,也就是高考全国第一到第五,六,直接进入翰林院,当抄写员,然后的岁月里,只要你没被御史台骂死,也没被锦衣卫杖死,还没被同僚斗死,就能进入内阁,成为明帝国真正的治理者。No wonder why 贾宝玉如此反感仕途经济。网上以前有篇文,叫血腥的仕途之路,好象是这名字,详细描述过这些当官的有多悲惨,人格到最后有多扭曲。而清朝当官的地位还远比不上明朝。明朝的官能和皇帝对骂,他们拥有中宣部,有国家主流意识形态(儒家思想)的解释权发言权控制权。皇帝有什么做的令他们看不上眼了,他们马上能拍你:圣人说你这项做的不对!清朝从根本上夺了官员的解释权,官完全成了皇帝的奴才,完全不可以有自己的想法。我很奇怪现代很多人,不去了解古代社会文化,张口就是贾宝玉多么没有事业心上进心。现代任何一个人回到他那年代,路跑的比他还快。

        明代考试内容变为八股文。从最低一级考童生,直到进士,都是让你作篇八股文。最初的用意是为了公平。象唐代那样不限体裁,又的作诗又的写赋又个发议论,不好评判。你凭什么说我的诗词不如他的议论文?于是明初把文体限制住,只能写文章,格式为第一段破题,承题,后面什么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格式给你限定死了。内容只能是圣贤的话,圣贤已经不是孔孟,而是朱曦如何解释孔孟的话。

        科举制连同内阁制,明代流传到欧洲,西方现代的文官选拔制度效仿的对象。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科举,始于武则天,终于慈禧。男人的命运,竟然跟两个女人有这么大的关系。讽刺!
    • <上阳白发人> -(38) 坤德
    • <上阳白发人> -(39) 乱伦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女孩儿们听完,有的斥之以鼻,有的愤然不已,总之没人心悦诚服。御正又接着说道:"历代圣贤皆重教化女子德行,故而《毛诗》开篇即为后妃之德。"

      裹儿看着她,疑惑问道:"我没读过《毛诗》,可我知道第一篇是关雎,是说君子思念淑女的。怎说是后妃之德?"

      御正摇头道:"并非如此。"她从案上找到那本毛诗,翻开第一篇送与裹儿面前:"淑女者,未嫁之称,盖指文王之妃太姒为处子时而言。君子则指文王也。你看此处的序: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此篇关雎,是教导后妃,以文王之妃太姒为榜样。你再读一遍。"

      裹儿静静看完,眉头紧蹙道:"我还是看不出来。"

      "窈窕,幽闲也。淑,善也。逑,匹也。此言后妃有关雎之德,是幽闲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之好匹也。"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这是文王为求得一位有德行的后妃来帮助他教化国民,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这是此后妃宗庙祭祖时,献上所采荇菜,人民奏起钟鼓之乐来配合赞美她的德行。"

      裹儿挣大眼睛,吃惊问道:"还能这样解释呀!这不就是篇简单的男女之情么!本来是首民歌,非要赋予些特别的涵义。谁说君子就是文王淑女就是太姒啦?山野乡夫唱民歌时,有人去问他们你咏颂的是谁么?"

      她身旁的仙蕙此时醒了,懵懂看裹儿道:"我当时读毛诗时,也有过这样的疑惑。不过奇怪的很,当我读完此序文后,带着序中观念回头再读一遍,诗中的人真的变成了文王和太姒。参差荇菜,左右流之,未看序文,只道那是一个漂亮的女子在乡间采集荇菜;看过序文,竟真觉得那是描写一位德高望众的后妃在祭祀。"

      她眸光宛转,盈盈春水望向远处,自语道:"那时初读毛诗,每每被其序言注释所惊倒。"她翻着那本书,随手一指其中一篇道:"比如这篇有女同车吧,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彼美孟姜,德音不忘。初看时只道那是描写一位女子美好的品德和容貌。万不想《毛诗序》竟以为那是篇讽刺诗,是讽刺郑国太子忽,放着德音不忘的齐女不娶,自断齐国的援助。再以《左传》引齐僖公求婚于太子忽的典故,那所谓美貌美德的齐女,竟是文姜!如此看来太子忽所叹的齐大非耦,不过是个幌子。他真正所顾虑的,怕是文姜的失德。谁不知道文姜未嫁前烝于兄长,属乱伦呢!"

      此语一出满坐皆惊。库狄御正的脸刹时变色,冷如寒冰的厉目紧盯着仙蕙。只有这七个女孩,浑然不觉气氛的诡异变化,仍旧旁顾无人般说笑着。

      御正狠狠看着她们,想要从她们的表情中看出,这个叫仙蕙的女孩是真的童言无忌呢,还是在恶意讽刺她。她先后嫁于父子两代,并与这两父子都生了孩子的举动,在汉人眼里,是不折不扣的乱伦。

      就如火上浇油一般,那位看起来比仙蕙大的女孩讥讽笑道:"这样德行亏损的女人,竟被歌颂成德音不忘。可见圣贤也有自私的时候,为教女子顺服,竟自欺骗天下人,颠倒黑白,置事实于不顾。"

      我想了想,此时开口笑道:"古之先贤所以赞颂文姜,在我看来是被文姜的治国之道所折服。文姜嫁到鲁国后,生下鲁庄公,又全心全意帮庄公处理国务,广施仁政,造福鲁国百姓。尤其被人称道的是她非凡的军事才能。鲁国在她的治理下很快富强起来,在与诸国战争中屡屡得胜。故而她死后,鲁国民众为她风光大葬,对她的赞誉久久不绝。其实,在黎民百姓眼里,为政者的私德并不那么重要。为政者可能个人德行有亏,但那影响的不过是他身边人。他的公德才是最重要的。他对待百姓是否仁爱良善,他的施政方案是否造福于百姓,才是衡量的标准。此为何先后嫁与父子两代的汉明妃得以民众广泛景仰,而同样是周旋于父子两代的齐宣姜,得到的是千古唾骂。"

      仙蕙上下打量我,确认我是个女官后,摇头道:"不一样。宣姜是父夺子媳。她出嫁时,父子二人都在世。昭君是丈夫死后再嫁嫡子,我不认为这是什么乱伦失德。即使本朝,寡妇再嫁也是司空见惯之事,凭什么要求一个如花女子寂苦而终呢?只不过她再嫁者是名义上的儿子。那又怎样?昭君所遵从的是胡风,胡人向来有嫡子娶庶母之习。昭君本就是被汉宫抛弃之人,凭什么要求她还要遵汉礼,从儒教呢?"

      我拂掌笑道:"君子所见略同!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忽的停住,不敢再说了。这是王安石的诗,再说要露馅了。

      库狄御正恢复常态,矜持的笑容又出现在脸上。虽然她能确信这些女孩子们并无讽刺她的意思,可她多少还是有些为难吧。强调女德,必要强调从一而终,这与她的行为相悖;她的行为乃与昭君相象,却不被汉人所喜。口上说的和实际做的,对不上号。不过这也是女皇常用的伎俩。为君主的,大抵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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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裴行俭续弦库狄氏的生平,出自《裴行俭神道碑》,碑文引用诗经彼美孟姜,德音不忘,暗讽她似文姜。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上阳白发人> -(40) 毛诗
    • <上阳白发人> -(41) 折扇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李仙蕙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往小香袋里加凤髓香,手边十几把折扇。这是日本国派来的第八任遣唐使粟田真人带来的一批素白摺叠扇,交由鸿胪寺卿献给皇帝。皇帝从未见过折扇,新奇拿在手里把玩好久,鸿胪寺卿笑道:"此扇桧木为骨,银钉为饰,敛之宽不盈寸,极小巧可爱,便于携带。"皇帝转身对我们司饰内人命道:"给承嗣,三思,皇嗣,公主他们每家几把,庐陵王那里也送几把。"随后又道:"女孩儿用的加上香囊坠子。"

      这是折扇首次出现在中土大唐的界面上。皇帝转送给粟田真人一对大熊猫,以为礼尚往来。双方得以见识到从不曾见过的稀奇宝贝,宾主皆大欢喜。粟田真人趁机,再次提到日本国号问题,希望大周皇帝,予以承认。这已经是第四次旧事重提了。

      "这是什么?"李仙蕙指着那些扇子,惊讶道:"好精巧。"

      我告诉她这是桧扇,并给她展示用法。她轻手轻脚试了几下,爱不释手,欢喜道:"难为人怎么想出来的。有了这个扇子,出门再不用丫环帮忙捧扇了。"

      她展开扇面,翻来翻去道:"就是太素了。若要象我们用的团扇那样,又有花草的,又有鸟禽的,就更完美了。"
      "你可以自己画呀。"

      她有些难为情,低头笑道:"我的画?总被大兄笑的。"

      "写上几个字也可以。"我笑着建议,取出一把加了坠的扇子,展开道:"宅家本就赐给庐陵王几把,这个就算你先选的了。"

      她坐在几案前,我替她研磨好笔砚,她提笔运腕,在扇面上工整写下一行小隶。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前日上官承旨来找阿爷,我听到她在窗下吟诗,好象是这几句。"

      我连忙岔话道:"还要加上落款。"

      她端正写下名字年月,左看右看,自我欣赏。忽又看到我案上的书稿,拿起最上面那张序道:"这是谁写的字!好妩媚娇柔的闺阁体!"

      当她得知是我写的时,脸登时红了。不好意思的拿起那把刚写好的扇子,低头小声道:"我当真是般门弄斧了。"说完就要把扇子往门外丢。我连忙拿过那扇子,微笑道:"多稀罕的物件,我觉得好呢。小娘子若不想要,给了我罢!"

      她撒着娇求我教她写字。我笑着摇头道:"现在教你们马术的那位郡王,可是此中行家。小娘子不妨拜他为师。我这笔字,练的时间太短,其实无甚根基的。"

      这时门外侍女前来寻她。她起身离开前,又笑嘻嘻对我道:"那扇子我还想要,你先替我收着吧。"说完蹦蹦跳跳走了出去。走到尚服局大门外,才重新端正姿态,好好走起路来。

      我拿起她写好的扇面,看了看上面的诗,哭笑不得自语道:"好个纯真的姑娘。"收起扇面,将扇子敛入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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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彩书怨》全诗
      上官婉儿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
      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上阳白发人> -(42) 击鞠
    • <上阳白发人> -(43) 国本
    • <上阳白发人> -(44) 出阁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六尚二十四司齐聚内侍省,开会。

      储副已定,重离有主,人心归唐,皇帝百般不情愿地顺着这唯一的一条路走着。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封王。李姓皇族除早年间已被封为郡王的五个李旦的儿子外,这回将是最大规模的集体授封。其中一字亲王两位:相王李旦;邵王李重润。二字郡王及嗣王四位:嗣雍王李守礼;义兴郡王李重俊;平恩郡王李重福;北海郡王李重茂。

      两位亲王既已开府,就需按典制,设立王府属官。郡王和嗣王居住地不可称府,只可称为宅,也因此不必为他们制官属。我看了最后天官尚书留在禁中的官员调动副本,算是知道为什么初唐的王爷们爱造反了。

      只一个王府,文官就需设立傅,友,文学,东,西阁祭酒,长史,司马,掾,属,主簿,各等参军,录事,典签。官级从三品到从八品下都有;武官需设立正副典军,校尉,旅帅,队正,队副。这还只是居住在京城里。若亲王就藩,其藩地另有十多个属官。

      所有官员均为兼任。其中王府长史及司马属最重要的臣僚。故此相王府长史由宰相兼之,邵王长史司马由侍郎兼之。

      这不过就是个亲王。东宫太子的更了不得。大部分东宫属官均为宰相兼任。其目的是辅佐储君慢慢学习治国之道,以备接班时,新君周围皆为原班人马,不至于太过慌乱。

      于是亲王府俨然成了一个小朝廷。王府属官既为现任政要,又为亲王幕僚。也因此亲王府被称做幕府。亲王们整日被他们包围着,想不参与朝政也难。一切都为他们置办好了,朝中发生一点风吹草动顷刻就能传到亲王耳中。东宫甚至有他自己的军队。保卫皇帝的二十四卫羽林军,有六卫隶属东宫。可想而知当初身为亲王的李世民和太子的卫队在长安玄武门撕杀时,冲突多么激烈了。

      一切安排就绪,最后是诸王出阁。国朝爵位仪制,亲王为一品王爵;嗣王和郡王为从一品王爵。其仪仗舆驾章纹服饰,乃至府邸仆从均要符合相应品阶。

      皇帝准了春官和冬官侍郎们选的址,洛阳城里为各位新贵建起了数座府邸。相王李旦及其五个儿子,虽一直有爵位,然始终幽于深宫之内,此次一并出阁,重获自由。那李旦如今已近四十岁,长这么大才第一次离开母亲,出宫单独居住。他辞别皇帝转身之时,我分明见他脸上带出一抹开释的微笑。他的儿子们被圈禁时,居于深宫中一处荒芜院落,小小年纪无依无靠,反到促成了兄弟情深,而今依然不愿分开,五个郡王列第东都积善坊,五王宅中分院居住。劫后余生的尊贵囚徒们,终于活着走出牢笼,重见天日。不知他们回首那残酷往日时,心中是什么样的感慨。

      另有李重润赐府于择善坊;李重俊赐宅邸于宣风坊。府也好宅也好,每座都要从宫里发出去近百名宫女内侍,另有数名高品秩女官长驻府邸,掌教女御四德,内府事物,传唤导引府中女眷,如果有的话。

      女官们这次开会,便是要确定人选数目。每个女官都跃约欲试。这也难怪,宫里现在污烟彰气的,谁不盼着早点脱离是非之地。皇帝虽是女的,可专门和女人作对。若有她的男宠和宫女纠缠不情的事情发生,皇帝的屠刀只对准女人,护起她的男人来坚决不手软。原以为男性皇帝,在后宫豢养一堆女人撕杀争斗是人间惨剧,没成想皇帝是女的更可怕。皇帝是男的,宫里就这么一个男人,我们普通宫人至少能落得个清静。女皇帝豢养一堆男人,个个不老实,出了事只我们倒霉,他们没事人一个。女皇的醋劲就象她家乡的特产,越老越浓。

      我们都争先恐后的报名离开内廷,韩尚宫急的冒出了汗。偏此时东宫内侍传来太子妃的口令:邵王府的首席女官,将由东宫直接派过去,不必从六尚出。实际上,太子妃已选好了人,就是陪伴她身边多年的贺娄氏。这下名额更少了。有人甚至提出主动降低自己的级别,哪怕到府宅邸中做个无品侍女,也要脱离牢笼。

      万般无奈下,韩尚宫与内侍省的大头内侍少监商议,结果是抓阄。听天由命最公平。我的手气向来不好,此次也不例外。何况是这样百里挑一的机会。叹气伤心之下,我只得越发刻苦用功,期望通过那三院的选拔考试。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上阳白发人> -(45) 尚主
    • <上阳白发人> -(46) 障目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韩尚宫走后,留在帏帐中的内侍女官无事可做,有的观望场上的比赛,有的默默伫立想心事。此时就见一十四五岁的小黄门,自袖中取出一卷书,站在角落里兀自读了起来。我有些懊悔。这真是个好办法。下回我也带本书来看。正想着,就听远处一声唤:"元一.."那小黄门应声抬头,放下书跑了出去。

      我立即走过去,拿起那本书解闷。刚一翻开,立即惊奇地发现,这竟是我抄的那本毛诗。已被装订成册,加上了天青色的书皮。我欣然翻看着,竟未发觉那小黄门又回到帐中。

      他有些不悦,对我一揖道:"典饰可否把书还我?"

      我笑着对他道:"很抱歉,不经你允许就动了你的物品。这本毛诗,是我抄写的。"

      他立即喜道:"真的!典饰字迹好个功力!"

      他眉飞色舞的自我介绍,说他姓冯,名元一,是毬场的内侍,下月要去测墨义,故这几日临阵磨枪抓紧看书:"典饰知道么?昨日我服侍的是邵王。他见了典饰的笔迹,也连声的赞叹呢。尤其是那篇序,邵王说字写的甚好,定是临过一个什么夫人的帖。他还说,等我看完了,他就去修书院要了这本毛诗,回去让郡主们也看看。"

      我笑道:"郡主们天天要去命妇院,与修书院同在一处,邵王让她们自己去找岂不更方便。邵王一个男子,不宜随意出入内廷。"

      冯元一忽然面色神秘,凑上来说道:"典饰还不知道么?宅家前日命设立一个叫奉宸府的衙署,要编一部叫三教珠英的巨典。该书需涵盖儒,佛,释三教精华,编书人需学贯古今,博彩众长。故宅家面向全神都的官宦人家征集编辑人员。最好是年少博学的。宅家还把原来供职于控鹤监的各位名士,都安置到奉宸府去了。"

      听到这里我已明白,这是皇帝欲掩污迹,将控鹤监改为奉宸府。让那些男宠们编书,用以搪塞外人。当然,谁都知道,美少年们是不会编书的。

      "你猜这奉宸府设在哪里?就在修书院隔壁!"

      "什么?!"我惊的叫起。我怎么这么倒霉,怎么躲都躲不开!若是考到那三院当女官,岂不是还要碰到那些面首们!

      "所以郡主们都不爱去命妇院了。邵王大概也有所顾忌,才要自己去替她们出入书院的。"

      一边是大讲特讲贞静守节的命妇院,一边是女皇帝从全洛阳征集来的男妃住处。还有比这更无稽之谈的么?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上阳白发人> -(47) 诤言
    • <上阳白发人> -(48) 飨庙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霜降后十几天,我迎来了修书院命妇院备选女官的考试。结束后独自走回尚服局的路上,我轻轻松了口气。考的并不难,都在我预料之中,准备的很充分,应该没什么悬念。

      正旦将临,前朝后宫各司衙门为皇帝祭祀忙碌着。每年正旦之日,女皇都要大飨万象神宫。所谓万象神宫即明堂,那是她给取的名字。八年前由她当时的情人僧薛怀义监造建成,高二百九十四尺,方三百尺,龙凤之雕,金木之工。那年正旦,即将要革唐命,改国号为周的武太后,于神都明堂立武氏七庙,将李氏三庙由主祭改为配飨。身穿全副衮冕的圣母神皇,在百余口钟鼎齐鸣的陪衬下,威风凛凛走入明堂,手持镇圭,行初献礼;当时的皇帝李旦为亚献,皇太子李成器为终献。整个万象神宫都在她脚下微微震颤。自古至今,第一次有女人身着冠冕走进天子宣明政教的明堂。七十岁的太后武曌脸上璀璨舒缓的笑容,那双宝光溢彩的眼睛,分明闪耀着二八少女走向梦中情郎的满足。

      那年武周革命后,人们无奈地发现,从此在明堂行亚献的变成了武承嗣,终献变成了武三思。女皇从娘家找来一大票人,成功地将天下改换了颜色。

      直到今年。今年正旦,将是太子李显的亚献,太子嫡长子邵王李重润的终献。在阔别朝堂和太庙十载后,李氏族人终于再次接过神器,重为天下之主。

      远处传来皇帝祭祀洪亮的黄吕钟鸣声。这响彻云霄,惊天动地的太庙祭祖,毫无悬念的向天下人宣布着一个事实:无数李唐族人及其拥护者的头颅换来的武周王朝,注定一世而亡。

      正旦那日,皇帝率各衙署长官于明堂祭拜,余下文武百官于本署内斋宿。正旦第二日直到十五,各衙署将关门放长假,各位大小官员回家祭自己祖。我和尚服局另十几名内人,手持香饼香球,到各衙署去添香料,其中也包括皇帝的后宫,奉宸府。

      这是放假前最后一次添香,以后将是十几天不动星火,故此加的量数倍于已往。当我们来到奉宸府时,已是日暮风迟,残阳泣血了。远处明堂祭祀已近尾声,叩了无数个头的人们,已是精疲力尽辘辘饥肠了。

      奉宸府倒是另一番景象。三四十个无事可做,闲的长毛的美少年们,正在打架。正月十五上元节,皇帝将于京师安福门外作灯轮,高二十丈,几千宫人们衣以锦绮,饰以金玉,点燃五万盏灯,簇之如花树。皇帝将率领她的重臣宰辅,王公贵戚,登则天门,大晡御宴,观看那璀璨的明灯放出艳丽的光华,宫人佩戴的金器玉饰流光溢彩,皇帝将在这一片繁华锦绣当中,与万民同乐。实际上,是与靠她最近的男宠们同乐。

      在谁应陪皇帝同乐的问题上,供奉们大打出手。我们进正殿时,迎接我们的是一大群气喘嘘嘘的红脸少年。供奉们有的怒发冲冠,有的面含讥讽,有的高声叫骂,言词污秽之处,一脉斯文扫地。

      我们呆望了片刻,不知怎好。那散落在殿角压住红氍毹的金狻猊口中吐出的香雾快要断了,我们却连靠近的机会都没有。大家只得手中倾着香盒,顺着殿内墙壁悄悄走向它们,以免被斗的正酣的少年们误伤。

      我好不容易添完一个金狻猊,转身想往外跑之时,却见同来的林司饰,正饶有兴趣的看他们打架。我低声对她惊叫道:"有什么可看的?是非之地还不快走?"

      她笑嘻嘻拉我道:"慌什么?可看的多着呢!男人间的争风吃醋,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愕然看着她,小声急道:"你不怕殃及池鱼么?"

      "你只管欣赏就是,横竖我们不会是池鱼。"她怡然自得笑道:"都说女人争起宠来可怕,原来男人吃起醋来更可怕。你知道么?现在正用的这个明堂,其实是翻修过的,几年前被火烧过一次。那便是男人吃醋的结果!看看,厉害吧,女人就是再狠,也就是谋害个把人什么的;男人,那是连皇宫一块烧的!那薛大和尚一年上元节等着宅家临幸,宅家偏是不来,薛大和尚一怒之下,一把火把明堂烧个精光!"

      我忧心忡忡道:"他们这么闹,就没人管管么?"说话间一声男子惨叫,一张美丽的俊脸应声划破,渗出些血滴来。

      林司饰几乎笑出声来,她拍拍我道:"安心看好戏吧!早有人飞报到上面去了。过一会肯定有人来安抚。我倒是好奇会派谁来。那边祭了整整一天,谁还有力气来管这事!那两位张先生怕不会来,宅家累了,此时正是最需要他们的时候。宰相们更不可能,本来就看他们不顺眼呢,来了还不把他们都弄到狱里去。"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原来这篇就是讲武则天吧?一定要好好拜读。